第77章 客青衫 23

“可惜,任何事都有終結。盛極必衰,榮極則辱,這是避免不了的。”

林昆淡淡道:“二十歲之後,你就逐漸不如從前聲名了。秋水閣一年要進多少名新的歌姬?客人們總是喜新厭舊的吧……直到前幾個月,你卻再次以一首《縹緲雲春》重新回到閣中魁首。”

林昆探究地看著面前女子,她的眉眼很細,鵝蛋臉,柳葉眉,乍然看上去,是滿是憂愁的樣子。

若說為何林昆這麽肯定這唱詞必定不是眼前名。女子所作,除了其中體現出來才氣底蘊,還有就是……她沒有這樣深沉的心思。

照月所唱的數首詞,除了風格清麗,用詞婉約,仔細琢磨之後,會發現其中還藏著幾重別的意蘊。

這個作詞人就像一個心思深沉的旁觀客——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經歷過什麽,只覺他見山不高興,見水也不高興,這些詞只是他無意中隨手寫下,卻已經才氣逼人。

可這才氣背後,有的卻只是孤獨的痛苦和抑郁的眼神。

“天寒不寐思君子,塵埃秋鴻與雁聲。”

林昆手撫過薄薄紙頁,極輕地低喃道。

朱世豐還在外頭破口大罵,軟鎧大氅的羽林軍們漠然地攔著他,林昆好似置若未聞。

只是專心地看著面前的詞。

這是一個危險人物。

他想,這是自己當初第一眼看到這首詞時,心中的第一反應。

因為天下有才之人,大多都會痛苦,可那種痛苦通常都是來源於對現實的無力,和對報國無門的憤懣。

但是這個人不是如此。

他看似風平浪靜、漠不關心的冷清之後,是欲拖天下人與他共沉無間的極致壓抑和抑郁。

他寫婉婉嬌羞的少女時是這樣,寫依依不舍的離情別緒是這樣,好似任何事都無法融化他心底的冰,叫他從孤獨的黑暗角落走出來。

雅間內,時光一寸一寸過去。

照月依然不說話,沉默良久後,林昆卻驀然開口:“其實,我曾經倒是見過一個能寫出這些詞的人。”

這位禦史台中丞身上有種不同於西淮的冷清氣質,深青色的官袍襯著他白瓷一樣面頰脖頸——

看上去真是如珠如玉,清俊雅致到了極點。

林昆挽起寬大官袍的衣袖,伶仃消瘦的手腕露了出來,他靜靜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著道:

“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林昆還只有八九歲的時候,他聽說“南有葉家,北有林”的俚語。

赤霞河以下,是為盛泱南邊;赤霞河以上,是為盛泱北邊。林昆出名得早,早在林昆是垂髫小童的年紀,就已經盛名於星野之都。

他在學堂上曾隨手作《六合論》,驚艷夫子,傳唱於整個翰林。

但是與此作同樣出名的,還有秦淮葉家的小公子葉逐顏所作的《神女賦》。

那大抵是與家人哪一次同遊時,天真浪漫的小童見到當地巫蠱祭禮,脫口而出的作品。

但其中幻想之浪漫,遣詞調句之靈慧,可謂叫人拍案叫絕,贊美之詞不絕於口。

林昆曾對這個與自己有著同樣盛名的葉家公子產生過興趣——想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讀過哪些書,有沒有聽說過自己與自己的《六合論》。

那大抵是一種既是敵手又是朋友的惺惺相惜感,還未見面,就已經把對方視作神交。

只可惜沒過多久,林昆還沒有見到這位才氣過人的葉家公子,就傳來了葉清明因書獲罪,舉家流放的消息。

“你不用害怕我對他做什麽。”

林昆的視線慢慢轉向照月,說道:“我只是想確定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個人。”

照月抿唇,精致鏤空的釵子在她的發間輕輕搖晃,一雙深潭一樣的黑眼睛注視著林昆。

她似乎在審視林昆說得是否是真話,林昆一動不動與她對視。

那之後呢?……

一個聲音卻在林昆心底說:找到他之後,你又能做什麽?

在望亭宴上,莫必歡父子被人算計,那時林昆心裏就起過疑。

可他沒有深想,只以為是莫必歡黨羽之間的互相傾軋。否則,也不會有這樣不留痕跡的手段,和根本看不出征兆的深沉心思。

但是後來,他越想越覺得奇怪:即便有人設計了這樣一個圈套,那首詩作得也實在不凡。

讓莫必歡父子忍不住動心。

再之後,就是來秋水閣查賑銀去向時,偶然聽聞照月的唱詞。

那樣熟悉的詞風和用詞,讓林昆一下子就想起來他曾經念念於心很久,卻始終沒有音訊的葉家小公子。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如何會變成這樣?

曾經純粹的浪漫,清麗的詞句,變得冷清淡漠,好似波瀾不驚什麽也不掛懷,但其實是暗地裏藏著的卻是波濤洶湧的沉悶和仇恨。

“我想見一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