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花謝時 52 (番外二 光陰 02)

秦繹聽著,有一些微微的怔神。

畢竟自然而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的,他遇見的人裏慕子翎還是第一個。

“這個世界,我來過,這就夠了。”

慕子翎說:“無論後世有無人記得,但我自己明白,我這一世,過得很快意。”

他望著遠處的如霧一般的銀蝶,目光淡泊又冰冷。

好像這是早已想好了的事實,而他也已經接受。

據說,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斷氣時的那一刻,從軀體來看,已然死亡了;第二次,是下葬之時,那一刻起,關乎這個人的身份,地位,名利,都消失不再;第三次,是這世界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死亡。

這一刻,將是真正的死亡。

從此,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這世上曾有這樣一個人。[*注1]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秦繹倏然回顧著自己的一生,突然想到,哪怕自己貴為天子,尊榮一世,但他其實連自己所愛的人也沒有護好。

這世間一切富貴榮華,都是虛妄。

所謂王權名利,都是糞土。即先變成糞,再變成土,多少朝代如煙逝去,繁華幻如虛影,眼見他高樓起,眼見他高樓塌,都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至今水井邊都有孩童遙唱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只有自己快活度過一世,才是毫無憾恨。

可倘若所愛之人已經逝去,即便王權在握,名垂千古,又有什麽意思。

秦繹眼底沉沉,心中一哽。

他們說不清什麽心思地往前走,一路上,樹葉簌簌,湖泊清冽,甚至能瞧見月光落在其中的照影。

一切都逼真得恍如真實。

“那是在幹什麽?”

片刻,慕子翎注意到前面不少士兵都在折柳枝,問。

“是民間習俗罷。”

秦繹看了一眼,說:“在親友分別時,民間常有折柳枝相贈的習俗。因為‘柳’諧音‘留’,有女子羞赧靦腆,不好意思將挽留的話說出口,就借柳枝相留情郎。”

“哦。”

慕子翎淡淡應了聲,也沒什麽太大的表示。

他看著那些折下來的柳枝,原本就是幻境中的東西,一旦離開樹幹,就迅速發黃,幹枯,消失不見。

即便想要強留,也強留不得。

女子靠柳枝挽留情郎,但於他而言,即便是柳枝也送不出手的。

他這一生都不知道怎麽挽留,怎麽示好,只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等一個人會不會意外發現他的寂靜的喜歡。

“這樣的海市蜃樓,多少人這一生都無法遇見一次。”

秦繹頓了頓,倒是說:“下一次再出現,你我也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慕子翎一笑,不知道什麽意味的,反問他:

“你想留下來麽?將這樣的景色,留在赤楓關?”

“不,孤沒有那麽愚昧。”

秦繹冷笑了一下,說:“水中撈月,鏡中求花,都是再愚蠢不過的事。孤——”

孤永遠只會做適宜的事情。

他們已經走到了軍營,慕子翎有傷在身,走了這麽片刻,就需要休息。換掉心口創傷的紗布。

仆從帶著慕子翎去大帳裏了,秦繹等在營中,獨自靜靜呆了片刻,又想到了慕懷安。

他每次和慕子翎待在一起,覺得很快活的時候,靜下來了,又會被負罪感包圍。想到慕懷安。

如果他還活著……

自己此刻應該是陪在他的身側。

秦繹無意識走到案前,看著這面前的宣紙筆墨,突然想將這朝夕之蝶和慕懷安畫在一起。

斯人已逝,就在畫中與他相會。

秦繹執筆,微微閉了閉眼,將宣紙鋪平,緩緩下筆。

方才那仿佛一層銀霧一般的朝夕之蝶,一路走來的湖泊蒼樹,都很快在他手中成形,顯出模樣。

他畫得那樣投入,眼中心中,都只有剛才走過的路,見過的風景,和想象中的慕懷安了——

以至於過了許久,秦繹畫完時,才倏然意識到——

這個畫中的白衣人,竟然一點也不怎麽像慕懷安。

倒有點像慕子翎。

“這……”

旁側侍候的小仆見了,都有點遲疑問:“王上怎麽突然想起來給慕公子作畫了。”

秦繹:“……”

“這是慕懷安。”

良久,他擡頭,看著那小廝說。

小廝一時無言,尷尬賠笑道:“小人眼拙……認錯了懷安殿下,小人該死!!”

然而換作任何人,看見那懷中的白袍人時,也許第一反應都會認成慕子翎。

他那站在樹下靜默仰頭的神色,冰冷漆黑的眼瞳,都分明全是慕子翎的神態。

白衣人站在畫中,烏黑的發襯著雪白的衣裳,側容看上去安靜而病氣。

身後的發梢系著一根紅繩,微微垂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活脫脫的慕子翎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