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第3/4頁)

過幾年,赫德回中國,趁著來上海視察,約她喝下午茶,劈頭蓋臉抱怨了半個鐘頭。說他只是打聽了兩天卡爾·馬克思,英國和普魯士的軍警偵探一齊找上門,非要他承認是什麽“境外勢力”的“顛覆”共犯。赫德空有大清三品銜,在英國不過平民一介,差點被扭送蘇格蘭場,磨破嘴皮才自證清白。

“林小姐,”赫德氣哼哼地說總結,“我寧願相信我當初是聽錯了讀音,把你的偶像聽成了另外一個人——不過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了。以後你少給我找點麻煩,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

林玉嬋失望之余,反唇相譏:“我什麽時候給你找麻煩了?”

赫德想了想,好像確實,林小姐自始至終,給他帶來的機遇遠遠多於麻煩,這話說得有點不地道。於是赫德慷慨地買了單,還送了她一整套1867年巴黎萬國博覽會的展品圖文目錄。

但是那二十世紀以後膾炙人口的馬克思主義著作?工人運動的攻略秘籍?不好意思,門都沒有。

林玉嬋只能晃蕩她一點可憐的存貨,自己摸索。

蘇敏官拉著她的手,站起來。

“今日‘把水口’,一起去吧。”

“把水口”是處理洪門會務,按照幾百年前那繁復的會規,身為白羽扇,一年至少得參加那麽十幾次。但她一個妙齡大姑娘,要跟各老粗兄弟們打成一片,畢竟太強人所難。於是蘇敏官也就沒強求,讓她次次怠工,堪稱史上最懶白羽扇。

她婉拒:“我幫不上忙啦。”

“去看一個臥病的兄弟。你也認得。”

她這下一怔,“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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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一間富戶公館裏,床上躺著個面容富態的病號。他躬著腰,駝著背。林玉嬋進門的時候,正抱著胳膊哼哼唧唧。

“哎唷……大舵主哇……哎唷,林姑娘啊……坐,哎唷哎唷……”

林玉嬋又是驚訝,又是好笑:“黎富貴,你被人揍了?”

耶松船廠的明星買辦,浦東小金人變臉王。為了生計,好好一個天地會義士化身戲精,對洋人一副嘴臉,對工人一副嘴臉,因此深得洋大人歡心,薪水年年漲。今年朝廷搜捕漏網洪兵,來勢洶洶查了好幾遍,從來沒人懷疑他過。

可是今日,戲精翻車。黎富貴面部肌肉僵硬,跟蘇敏官抱怨:“這些工人……哎唷,下手真他媽狠……我、枉我還經常回護著他們……狗咬呂洞賓……要不是您來瞧我,我這心啊,真是涼颼颼,透心涼……”

蘇敏官誠懇慰問了幾句,放下幾斤熟肉果脯,然後壓著三分好笑,對林玉嬋道:“韋爾斯橋塌了,知道吧?耶松船廠承建新橋,工人賣力幾個月,如今沒拿到一文錢,都拖著,還開除了好幾個人。據說是船廠老板把他們的薪金都拿去炒匯了。”

林玉嬋哭笑不得:“工人就把買辦打了?”

這耶松船廠真是武德充沛,不愧是跟蘇敏官合作的船廠。

“帶頭打人的眼下正關著呢。”蘇敏官無奈:“船廠的工人也有少數會眾,但攔不住。黎老兄平時又……”

“確實很討打。但這事兒真的跟我沒關系。”黎富貴跟著唉聲嘆氣,接話,“舵主,少爺,小的要是在上海混不下去,可否能鬥膽討一張去香港的船票?”

蘇敏官一笑,忽然附耳,問林玉嬋:“耶松船廠的最大股東,知不知道是誰?”

林玉嬋搖搖頭。

“英商佛南先生。”

她輕輕抽口氣,如聞仙樂。

蘇敏官朝她欠身,正色道:“白羽扇姑娘,可不可以請你出山,為組織出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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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大豐紗廠。

單調的機器聲嗡嗡響,車間裏飄著嗆人的浮沫,女工們機械地往紗槌上繞線,監工“孔扒皮”提著鞭子來回巡視。

吳絕妹之死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正如過去無數次女工遭遇不公,鬧一鬧,宣泄了情緒,再拿幾個錢擺平,掀不起大水花。

女工們一整日都守在不足一平米的崗位上,不能隨意走動,就連上廁所也要領牌,更不許交頭接耳。

只有掃地工和修機工可以自由來去。這一日,她們照例來回走遍車間,幹活的同時,低聲傳達著什麽指令。

午休時間五分鐘。女工們匆匆吞下冷飯。

監工搖鈴。但是並沒有聽見熟悉的嗡嗡聲。

機器全停了。

女工們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神情,站在自己班上,就是不勞動,好像一尊尊失了魂的塑像。

浮在空中的棉絮漸漸落下,燙人的蒸汽也逐漸冷卻,讓人能看清遠處的女工面孔——她們的眼神互相交接,閃露出互相鼓勵的光。

孔扒皮傻眼,一瞬間以為機器壞了,第一反應是跑到別的車間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