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第3/4頁)

一片片雪花輕柔地落在那早就擺好了的多米諾骨牌上,把那建在針尖上的空中樓閣,霎時間推了個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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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騙人!歐洲的紡織工廠早就跟你們簽了訂單!按約供應花衣!”

憤怒的棉商圍住了洋行辦事處,砸開院子大門,面對一眾理直氣壯的買辦通事跑樓,據理力爭。

買辦也很無奈,雙手一攤:“剛剛接到的快信,跟我們合作的歐羅巴紡織工廠已經全都宣布倒閉,他們的訂單早就都賴了。大夥不信,可以看報紙上公告。”

棉商傻眼:“紡織廠能倒閉?那……咱們可是提前說好了供貨,我們貨都收來了!……”

買辦團團拱手,一百二十度鞠躬:“那兄弟也只能食言了,萬分不好意思。實話說,我還能不能在這洋行幹下去都另說,中國人別為難中國人啊。”

“你、你們違約……”

可是,洋行是強勢方,他們跟中國商戶簽單子的時候,很少主動提出違約金的條款,華商也極少有敢於堅持提的。大宗商品是買方市場。誰敢主張自己的權益,有的是其他商戶搶你的位置。

上海棉花滯銷,漢口棉花滯銷,寧波九江棉花滯銷,各地棉花通通滯銷。這不是供需關系改變的問題,這是“需求”直接歸零。

由於沒有買主,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急於回家過年的棉商終於有扛不住的,開始降價。

每擔十八兩、十五兩、十兩、四兩、二兩……

價格斷崖式下跌,比當初漲的還快。

“每擔二兩銀子!只要給我湊夠回家的路費就行,各位大叔大爺行行好,每擔二兩銀子,再賣不出去就放在這兒爛了!”

一些小型本地紡織作坊,聞訊喜滋滋地前來揀貨。供給洋行的外銷棉,這兩年早就在本地市場上絕跡,本地人買不起。如今可算是風水輪流轉,輪到本地人隨便挑!

但本地作坊規模小,買棉花也買得很寒酸。

“給我來一擔!但是得讓我開包看看。”

“我要五十斤!能拆開嗎?”

“十斤賣嗎?天冷了,給孩子絮個棉被……”

棉商咬牙跺腳,開始拆包零售。

零售額杯水車薪,只夠回家的船票。

絕望蔓延之時,碼頭上忽然來了一個打扮利落的年輕生意人。他跳下船,走進棉花堆積的空地,仔細檢查一包包滯銷的原棉。

棉商們瞬間圍過去。

“您要收花衣嗎?都是外銷棉質量,絕無摻假,去年洋行搶著收的!現在價賤,買回去存著也好!給府上眷屬做點棉衣,絮點棉被,好過年哇……”

蘇敏官眼光一掃,挑幾個面相老實的棉商,招呼他們走到一旁。

“先收六千擔。”

眾棉商差點給他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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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商人眼中的洋商,他們住著小洋樓,聽著音樂會,打網球,賭賽馬,觥籌交錯之間,險惡地密謀著如何合縱連橫,收割中國人的財富。

這個印象,在大部分時間都是正確的。唯獨在1865年的棉花季,人們猜錯了。

事實是,在各大洋行辦事處,洋商和華商一樣的慌亂。

下遊紡織廠接連倒閉,美棉以呼嘯之勢卷土重來,他們這幾年迅速膨脹的棉花收購業務,此時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連年的利潤已經給他們積累了巨額風險。借著戰爭的東風和殖民地政策的便利,他們架□□,壘高樓,把自己放成了天上的風箏,和蒼鷹並肩翺翔,和海鷗一起翩翩起舞,忘記了風的托力,以為自己能像雲朵一樣,永遠的飄飄然然。

忽然,風停了,雲變黑,久違的地球引力陰險地現身,告訴他們自己的實際斤兩。

腳不踏實地的日子,注定不得長久。

而且不少洋行都還欠著銀行的貸款。他們都等著歐洲那邊的待收貨款去補缺呢!

現在可好,一封封急報漂洋過海傳來:倒閉、賴賬、破產、貸款無法收回、股票大跌、信用破產……

外頭被憤怒的華商圍堵,質問為何要給棉花壓價。然而最老謀深算的洋商,此時也不敢出去巧言令色的敷衍。

因為洋行本身囤積著大量棉花,此時接盤俠都死翹翹了。他們哪裏還敢收更多?

怡和買辦唐廷樞已經睡在辦公室好幾天了。那繡著“Jardine-Matheson & Co.Ltd.”的龍飛鳳舞大地毯,幾個月無人清洗,已經沾染了無數茶漬,被煩惱的煙灰熏出好幾個洞。唐廷樞雙眼都是血絲,幾天沒剃的胡子到處拉碴。地上散落無數文件,剛配的近視眼鏡找不到,正團團轉,哢嚓一聲,腳底異樣,眼鏡被他踩碎了。

他忽然想起來,怡和還有六千擔棉花,此時正“外包存儲”,儲存在一個什麽博雅公司的庫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