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第4/4頁)

此時的北方老百姓完全沒有定時洗澡的覺悟,要在隆冬時節找個能安全洗浴的地方不容易。去中國人的旅店難免被盤問,只能給洋人送錢。

天津就這麽一家涉外旅館,不僅是洋人開會辦公之所,許多官員下榻、華洋磋商、乃至條約簽訂,都選在此處。小廝侍從都訓練得口風嚴謹,深諳西式服務精神,不該問的一概不問,倒是個藏身跑路的最佳去處。

這一個月來,蘇敏官津滬兩地來回跑,對天津港熟悉得如數家珍,知道去哪兒最安全。

林玉嬋還沉浸在難以言說的愧疚感中,渾渾噩噩的,被蘇敏官又從懷裏掏了一錠銀子,讓人準備客房和熱水。

直到被門童引著,走過穆拉諾玻璃吊燈,踩上木質雕花樓梯時,她才猛然驚覺。

“小白,你幹了什麽啊!”她壓低聲音,“你……你怎麽能把義興……”

“我才思有限,想不出其他法子。”蘇敏官看著她,眼中有點疲憊,“我心裏當然也不痛快。阿妹,你能笑一笑嗎?讓我覺得這錢花得值。”

“可是……”

林玉嬋完全笑不出來。她不值那麽多錢啊!

十萬兩銀子!

他奮鬥了三年,從拿不出三百兩罰款的、奄奄一息的小破船行,到擁有上海第一艘西洋輪船、市值十萬兩以上的華人運輸業大鱷,旁人眼裏看著風光,只有她知道,他為了這些,冒過多少次生命危險,度過多少不眠之夜。

當然她也為此注入了不少心血,那些享譽業內的保險合同條款,那艘因她借款、才最終落入中國人手裏的輪船……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那個幼稚的策略——她可以假意答應寶良的婚約,讓寶良為她運作脫罪。她有一個名義上的亡夫。只要他“復生”,那麽依據大學士裕盛一生推崇的程朱禮教,一女不聘二夫,第二次婚約立刻作廢,就算她被皇上聘了也得退財禮。

這不是個太光彩的辦法,說出來多少難以啟齒,因此當時馮一侃替她傳話時,林玉嬋並沒有對馮一侃明言,而是扭扭捏捏地寫了個小條子,托他帶給蘇敏官。

以蘇敏官的反應能力,應當能意會。

可是陰差陽錯,馮一侃到達上海之時,蘇敏官已經啟程來津。這一句小小的暗示,就這麽跟他錯過了。

林玉嬋忍不住想,要是他知曉了這個劍走偏鋒的辦法,會不會後悔白花十萬兩?

蘇敏官用手捋一捋客房的門窗桌椅,對衛生狀況還算滿意。又讓小廝搬來柴炭,燃起壁爐,一室升溫。

林玉嬋踩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從後面抱住他,默默掉眼淚。

“對、對不起……”

“義興是洪門會產,”蘇敏官回頭看她一眼,淡淡道,“過去幾百年裏,各地義興無數次攢下過巨額家業,又無數次散了出去,一切歸原。比起過去燒的那些錢,今年這十萬兩,在我看來還有點意義。”

林玉嬋抿著唇,不跟他頂嘴。

“船行還剩什麽嗎?”她輕聲問。

蘇敏官慢慢給自己拆手銬上綁的布條。一日奔波下來,已經沾了斑駁的血跡。

“最初的門面,還有一艘手搖船。”他微笑,“還欠著五千兩的債。林姑娘,別忘了,你的合同是生約。”

林玉嬋一怔,差點問:什麽合同?

隨後她想起來。那個她隨時可以退出的戀愛合約。如果怕被他的債務牽連,她隨時可以終止。

免得讓她覺得這十萬兩是賣身錢,欠著他。

他就是個一無所有之際還要嘴硬血冷的混蛋!

她撲在那柔軟的床上,把自己埋得深深,放縱自己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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