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第3/4頁)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你的輪船‘露娜’,在申漢航線上進行違法叛國活動。”金能亨的聲音低低的,裝出來的英國上流口音煙消雲散,嗓子裏擠出粗獷的美式音節,“蘇先生,你好好想一想,你有沒有命令你的下屬,在途徑南京的時候……嗯,夾帶一些不該帶的東西……”

蘇敏官眼中笑意凝滯,指尖不自覺一蜷。

“……或者,人?”

金能亨笑著補充了幾個詞,深深的眼窩裏射出冷光,滿意地打量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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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號”帆船擁抱著水波,好似一首平滑的圓舞曲,有節奏地緩緩飄蕩。

一艘艘中式帆船、手搖船從它身邊駛過。有的船上傳來低吟彈唱的聲音,跟酒神號裏的西洋樂聲交織片刻,又迅速分開,仿佛無法相溶的水和油,各就各位地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過,也不盡然。西洋管樂器經過刻意的聲學設計,音量很高,傳得很遠。相比之下,那輕攏慢撚的中式絲竹,在銅管樂的侵略中步步防守,最後撤入小小的船艙,不復響於水面之上。

蘇敏官沉默許久,手指用力,將掌中的合約草稿捏成團,輕蔑地丟進紙簍。

“友情提示,”蘇敏官的聲音懶洋洋,“諸位雖然不受大清國律法管轄,但據我所知,要想構陷中國人,也罕有成功,因為大多數地方官都不相信紅毛鬼佬的說辭。當然租界工部局是向著你們的,但是租界管不著大清的事……”

一邊說,一邊大腦飛快地運轉:不,不會有破綻。知情人都是靠得住的會眾兄弟,整個計劃從頭到尾不留證據,船上、碼頭、貨棧、船行總號,僅有的物證都銷毀了……

他慣會偽裝,眉毛挑起,做出一副又氣憤、又窩囊不願追究的神色,冷笑幾聲,起身推門。

金能亨拉住他的胳膊。

“你今天不應該去看那些中國人的吵鬧戲劇,蘇先生。”金能亨笑得歡暢,“你應該自己上台,想來會比那些戲劇演員更加專業。”

一張風塵仆仆的手寫信,摔在他面前。

蘇敏官伸手,金能亨卻不讓他碰,只是抽出信紙,得意地朝他晃了兩晃。

“我有一位朋友,在南京附近,觀測了露娜的吃水深度。”金能亨拖長腔調,念著信中內容,“嗯……從燕子磯渡口出發以後,一夜的間隔,它的吃水線高了一個刻度。而露娜——也就是密西西比號,旗昌洋行手中有它的全部船舶數據。通過換算,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在那一夜之間,你的輪船上憑空增加了將近三噸的重量。而據我所知,在那一夜,你的輪船並沒有靠港,也沒有人上船下船,更沒有卸貨搬貨……”

金能亨的手指背上生著長長的汗毛。他得意地搖晃著信紙,蘇敏官看不清備細。只能勉強讀到擡頭的寄信人地址——駐紮南京的常勝軍大營某外籍軍官……

蘇敏官心裏暗罵一句,然而胸中卻本能地松了口氣,一道沉重的塊壘消失了。

他的自家兄弟,畢竟都是可信的。

問題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吃水線……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從決定攪這趟渾水的那一刻起,就沒指望能全身而退。

他嘴角依舊掛著輕蔑的冷笑,兩根手指將那信紙推開。

“幾裏地外,望遠鏡的驚鴻一瞥……金能亨先生,如果這也能用來當做證據,以您那位朋友的眼力和記憶力,為什麽還蹉跎在一個下等軍官的位置上呢?

“再者,對過往民船進行如此細致的觀測,似乎並不是常勝軍的日常慣例。如果別人問起,為什麽單單對我的船如此關心,你只能如實回答,因為我們之間是競爭對手關系,你們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尋找義興船行的破綻……而這一事實,毫無疑問,會大大削弱所謂‘證據’的中立性。金能亨先生,你為什麽會覺得,這樣一封真實性存疑、傾向性明顯的信,會對我造成任何威脅呢?”

蘇敏官幼時開蒙學英語,時日不長,但請的都是在廣州居住多年的正統英國教士,學的是各種老掉牙大部頭,說的是標準女王英音。他長大以後也沒認真補過課,導致他的有些句式和詞匯,反而會讓新派英美人士覺得古典老舊。

對那些心態輕松的人,比如康普頓小姐來說,這種獨特的口音是個可愛的加分;然而在美國暴發戶金能亨經理聽來,就兩個字:裝逼。

非常拉仇恨。

金能亨揣回信,拍拍手。辦公室門打開,一個孱弱發抖的人被推到他面前。

蘇敏官臉頰湧上血色,耳廓上泛起應激性的淡紅。

他微微屏住呼吸,輕聲說:“金能亨先生,你們這‘華人止步’的牌子真是純屬擺設。”

這是個衣衫襤褸的矮小男人。說矮小也不準確,因為他有很嚴重的駝背,讓他時刻深深低著頭,好像心虛一般,不敢往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