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第2/4頁)
金能亨的語氣熱情而誠摯,好像從未跟蘇敏官、跟義興船行有過任何齟齬,好像只是今天才認識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出於英雄惜英雄的心態,打算不遺余力地提攜他一把,讓他從此進入人生的快速道。
其余幾個洋商紛紛笑起來:“金能亨先生,你為什麽要折價購買露娜?這艘船已經被改裝得適合中國人出行,我們有理由認為它依舊保值。復源洋行願意原價購買它。”
…………
蘇敏官抿著茶,靜靜聽著洋老爺們替他哄擡身價。
比起買辦們的轉彎抹角,洋大人的思路更加直接:給他一個鏡花水月的虛幻美夢,讓他覺得,如果空手走出這間洋樓,就等於錯過了人生最大的機遇。
在滔滔不絕的聽力轟炸中,他目光忽然低下三分,發現那個卷發娃娃臉的陪酒女郎,用折扇擋著面孔,一直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
蘇敏官嘴角一翹,眼神朝娃娃臉女郎打招呼,口型說:“好無聊。”
女郎那彎彎的大眼睛帶著明顯的嬉笑之色,悄悄移開折扇,也露出塗了朱脂的紅唇,口型回:“你一定很有錢。”
歡場女郎也分三六九等。像這種出身高貴的歐裔交際花,全上海也就那麽三五個,只周旋於外國人之間。華人——即便是有錢有勢的華人,從來不是她們的目標客戶。誰敢接中國人的生意,哪怕只是同桌吃個飯,誰的身價就一落千丈。
其實反過來也一樣。絕大多數大清國煙花女子都不會接待洋人,否則是自斷活路。
所以今日在洋樓裏見到蘇敏官,西洋女郎也只是瞧個新鮮,覺得這人挺順眼,挺有意思。
不然怎麽這麽多歐美大亨都圍著他轉呢?
蘇敏官隔空跟女郎悄悄話。
——珍珠發夾很漂亮。法國貨?
——噢,謝謝。這是來自一位體面紳士的禮物。
——多少錢?不貴的話,我想給我妹妹也買一個。
——嘻嘻,真的是妹妹呀?
——說真的。多少錢賣?
…………
沙發對側,顛地大班正在軟硬兼施地發表演講,驀然發現,這該死的中國船老板居然跟他的女伴眉來眼去,不花一分錢,聊得開開心心!
他舌尖上那些詞,什麽“資本”、“國際化”、“共贏”、“股權”……一下子顛倒錯亂,像散在地上的黃豆,骨碌碌滾個幹凈。
他臉色脹紅,“喂,露易絲小姐!”
露易絲小姐當即扭肩膀撒嬌:“先生,你答應我十點鐘要去聽帆船音樂會的。這些無聊的話,找個別時間說不行嗎?”
“……”
蘇敏官抱起雙臂,微笑著和幾個五顏六色的洋商對視。
洋大人時間值錢。他們要賺錢,要社交,要娛樂,要跟女郎跳舞調情。沒有大把的時間浪費在一個中國商人身上。
今日這道坎,對他來說是個考驗,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隨便用腳尖就能碾碎的障礙。
雖然他的時間也值錢。他本該漂在河面烏篷船上,和一個很適合戴珍珠發夾的妹妹一道聽戲。
或者做點別的。
他瞥了一眼墻邊的座鐘,按捺住刹那間的急躁神色。笑容裏明晃晃帶著挑釁。
——接著嘮啊。
幾個洋商自討沒趣。他們的夜生活確實排得滿滿。今日只是來趕個場,以為“瓜分義興”十拿九穩,不過是簽個字的事兒。
沒想到浪費這麽久時間,依然是原地踏步。
洋商內部開始分化。有人朝金能亨經理投去責怪的眼神,然後起身,禮貌說:“十點鐘的室內樂演出,有誰一起去?”
金能亨氣得鼻子冒煙。
他手下有一群任勞任怨的中國下屬,可以因他一個口信忙得滿城轉;可對於洋人同胞,他也沒法任意調遣。
只得暗地裏咬牙切齒,看著友商們一個個打退堂鼓,禮貌地向他暗示,下次做好準備再動手。
金能亨驀然獰笑,叫來一個下屬,低聲吩咐幾句。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真以為他們西方人是靠文明禮貌發家的嗎?
“蘇先生,”他將蘇敏官推進隔壁一間小小辦公室,輕輕掩上門,“既然你不喜歡我們準備的那些能讓你變得富有的合約,那麽我只能請你——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敬酒不吃吃罰酒……”
“總算,”蘇敏官心想,“圖窮匕見。”
直接跳到這一步不好麽,非得白費那麽多口水,浪費寶貴的美好時光。
這些西人來華日久,也染上轉彎抹角的壞毛病,幹什麽都得做足場面功夫。
他拿起桌上的英文合約草稿,掃了一眼。
“關於義興船行股份無條件轉讓……”
沒有剛才那些花裏胡哨的“附股”、“加盟”、“合作”、“分紅”……只有簡單粗暴的“轉讓”——當然,給他點補償,打發要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