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第4/4頁)

林玉嬋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翻開隨身的筆記本。

“諸位,”她不客套,直入主題,“都是和洋人打過交道的生意人,想必也吃過不少洋人的虧。他們仗著律法和稅務上的特權,對華商極盡盤剝利用;仗著資本雄厚,抱團對我們施壓;他們團結,我們一盤散沙,朝廷不能給我們提供任何後盾,為了爭一分一厘的利,我們甚至內鬥不休,讓洋人漁翁得利。”

她大膽提到“朝廷”二字,不少人暗暗抽一口氣。

但隨後環顧四周,見其余人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又覺得:也許是我敏感了。

不少人暗自點頭,目露憤懣之色。

林玉嬋這番話,不需要太多誇張粉飾。在場都是多年生意人,對於洋人之苦,各有各的感同身受。

“不怕大夥笑話,博雅公司初涉原棉出口,去年秋天上海棉價低迷的時候,我也差點虧本出局。現在回想起來,洋商明知印度發生水災,棉花減產,卻捂住消息不放,反而變本加厲地壓價收貨,有意制造各港口價差,導致咱們華商損失慘重。那時我就想……”

林玉嬋一段話沒說完,座位上忽然有棉商站起來符合,大罵一聲“娘希匹”。

“蘇太太說得沒錯!老子去年虧了一千兩!現在才知道,原來是栽在他娘的印度手裏!你們聽聽,印度!什麽鬼地方!”

幾個棉商對去年的反常低價心有余悸,狠狠罵了幾句。

林玉嬋等眾人安靜,才繼續說:“那時我就想,即使不能提前知悉洋商的伎倆,哪怕我們只能知曉各港口實時價差,也能推演出事有蹊蹺,不至於蒙受那麽大的損失。於是去年年底,我跟船考察各開埠港口……”

交頭接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一個小寡婦,乘船去外地?平平安安回來?”

“怕不是吹牛吧?這怎麽可能?”

不過也有人見多識廣,解釋道:“如今洋人輪船安全穩妥,頭等艙是單獨隔開的,價錢貴一點,不少西洋太太都會坐船出行。”

林玉嬋笑著解釋,說我坐的是中國輪船。

然後她略略講述了自己長江之行的見聞,把她總結出的、洋行的慣常操作,什麽齊價合同、限額合約、抑價開盤……都簡單解釋了一下。

質疑聲漸漸散去,換成低低的感慨。

而且,她居然毫不藏私,就這麽清清楚楚地當眾說了出來!

不少人小人之心地想,如果我知曉了這麽多內幕行情,告訴自己鋪子裏的夥計,告訴幾個關系好的友商,讓他們規避風險就行了。要是公諸天下,自己的競爭優勢不就沒了?

都知道洋商狡詐。這些伎倆,不會是她編出來忽悠人的。

單憑她這幾句話,今日這熱鬧沒白湊。

有人氣不過,大聲道:“如今市場上什麽都是洋人說了算,本以為只是當官的骨頭軟,現在看來,洋人笑裏藏刀,專事算計,比那沒骨氣的官還可恨!只是那些洋行,都是幾萬幾十萬銀子的本錢。我等小本生意,除了受他們欺壓,還能怎樣?”

林玉嬋提高聲音:“沒錯。跟洋行相比,咱們都是小本生意。在座大夥之所以從商,有些是家業傳承,有些是機緣巧合,有些是被迫還債……大家都是本分百姓,只盼著和和美美的掙點錢,給自己的家人掙個溫飽。而自從大清開埠,洋商有備而來,他們萬裏迢迢來到中國,不是來遊歷,不是來度假,就是為了榨盡中國人的最後一文錢!縱然咱們不願戰,為著自身生存,也必須應戰!”

她的話音裏終於帶上了情緒。小小的臉上面容肅穆,腰板挺得筆直,

眾人不禁動容。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寡婦理事長,隱約帶上了慷慨悲歌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