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第2/4頁)

前一秒還“支持國民航運”,後一秒就幫洋人談並購。買辦的自我修養便是如此,蘇敏官一點不驚訝,甚至覺得這才是唐先生的正常水準。

“英國佬摳門,”他微笑,“早領教過。”

笑話,義興賣給怡和,全中國的會黨兄弟不得把他活剝了。

唐廷樞見了他這態度,也心裏有數,笑著打個哈哈,收回話頭。

“你忙你忙。我好容易讓人排隊買的票,頭等艙可別教人給占了。”

他跟在幾位富商太太後面,扶著欄杆上了船。

幾個隨行的從人定的是二等艙船票,於是留在後頭,耐心等著。

二等艙三等艙幾百客人,熙熙攘攘在圍欄後面等著。有人指指點點:“哇!看洋人!看黑番!”

一個洋商拄著手杖,踱著方步,走進碼頭。他生著粗眉毛,方下巴,雖然穿著筆挺西裝,神態中卻帶著一股草莽氣,腰間別著杆沉重的槍。

他看看鋥亮的汽船,轉身用英語斥責:“我的船票呢?我的船票要是丟了,我把你屁股抽開花,黑鬼!”

洋商身後,跟著一個異常高大的黑人奴仆,生得濃眉大眼,手臂粗壯,負著至少一百斤行李,聞言趕緊放下箱子,哆哆嗦嗦地在口袋裏翻找,終於找出了頭等艙船票,雙手遞給主人。

“史密斯先生。”

洋商史密斯接過,嘟囔:“要不是旗昌輪船公司沒票了,我才不坐中國人的船。要是他們敢出紕漏,我就起訴索賠。”

說著話,還是一肚子氣,順手用手杖抽□□奴的後背。

嘭的一聲悶響。黑奴痛得五官扭曲,依舊恭順提起主人的行李。

責打奴仆之事,中國人司空見慣,倒也沒少見多怪,只是暗地裏感嘆:“這洋小廝倒是很聽話。”

又有人發現什麽,小聲說:“不,不是小廝,是女的!雖然醜,但你看那胸脯……”

人群一下子小小騷動,眾人踮起腳,指指點點,爭相圍觀那個比男人還高大的女黑番。

她手長腳長,肌膚黝黑而光滑,睫毛長得出奇,厚厚的嘴唇向外翻,五官其實還算端正。但在當時中國人的眼裏,這種異樣的相貌,自然當之無愧稱得上一個“醜”字。

縱然在華夷雜處的上海,黑膚卷發的“洋人”也十分少見,眾乘客沖著她指指點點,猜什麽的都有。有人說是皮膚病,有人說是曬的,有人讀書多,振振有詞,說這是《山海經》裏的珍稀物種,本以為滅絕了呢。

黑女奴對此早已習慣,一邊舉重若輕地卸著行李,一邊輕輕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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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官立在不遠處,靜靜看著船工船副維持秩序,船上茶房張羅著幫人搬行李。

凜冽的寒風吹得他衣角飛揚,勾勒出輕健的身體輪廓。

這一行他有意放手,不管船事,只作為一個普通乘客,全程視察監督,確認他的手下有能力駕馭這樣一個龐大的乘客群體。

他要做的,只是到了各個港口,下去跟相關衙門和友商刷個臉,低價收點資產,順便找找散落的天地會親友。

船上客人良莠不齊,他這次賣票又是華夷兼售,更是人員混雜,安全上決不能掉以輕心。

頭等艙上完客,便是二等艙的中產家庭,隨後是挑籮夾擔的中下層百姓,扶老攜幼進入三等艙。

至於那個人人避之不及的黑女奴……蘇敏官在廣州也見過同種黑人,知道並非妖魔鬼怪,朝手下點頭示意,讓放進去。

他有意低調,乘客都不認識他,把他當個看熱鬧的友商。

蘇敏官看了一會兒熱鬧,眸子微微暗。該來的人還沒來。

她平時都早起,難道是有事絆住了?

忽然登船口略有騷動。船副江高升手裏揪著一個人,撲通丟下船舷。

被丟下船的人灰頭土臉,趴在地上叫喚:“我買票了……”

江高升踢一腳。那人兜裏掉出一堆零碎。

幾個左近客人立刻認出來:

“這是我的鼻煙壺!”

“這是我的荷包!”

“這是我給老婆打的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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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妄圖混上船的小偷!”江高升高聲告訴周圍乘客,“人贓俱獲,即刻送官!”

隨後有義興的碼頭夥計趕上,將小偷扭送出去。

整個流程一氣呵成,夥計們個個虎虎生威,一臉幫派大哥相,比那小偷還像壞人。

時局不穩,官府吃閑飯。“文明行商”是奢望,打擊惡人只能靠自己動手。

岸上的人驚嚇了片刻,趕緊檢查自己財物,發現都在原位,這才松口氣,笑道:“這偷兒真是不長眼。義興的船,那是敢跟土匪對打槍子兒的,都上報紙了!嗐,偷誰不好,太歲頭上動土。”

蘇敏官忍不住一笑,伸手輕觸肋下。炮彈彈片的傷痕還在,淡淡的,幾乎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