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第3/4頁)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我只覺得一切都不太對。一定是哪裏有錯。也許……也許我整個人都有錯。
“我十一歲,最後一次見到我父親。他戴著重鐐鎖鏈,奄奄一息,啟程去伊犁。”
蘇敏官仿佛事不關己地講著,眼眸裏始終帶著一層溫和的霧氣。但講到此處,忽然面色轉陰,眼中閃過極冷酷的一道光,然後擡頭,直直地看著林玉嬋雙眼。
她心中跟著一涼,撇過頭,輕聲問:“然後呢?”
“那時我已得天地會庇佑,不在名單上。我偷偷潛去囚車。他見了我,喜出望外。但他沒問我娘,也沒問我躲去了哪,他只是翻來覆去地囑托,說……小白,爹晚年得子,不求你出人頭地、重振家業,你千萬要用功讀書,考取功名,早早娶妻,多生子女,將來我死後香火不斷,才有臉去見蘇家的列祖列宗……
“我冷笑,在他囚車前起誓,我這一生,決不入仕,一妻不娶,一子不留,蘇家香火自我而斷,爹你放心去吧。”
蘇敏官說完最後一句話,眼中冷笑未散,令人遍體生寒。
林玉嬋忽覺春雨寒涼,冷戰連打好幾個。突然腳下一震,洋人軍營操練,一聲巨大炮響,直接將她嚇出眼淚。她用袖子拭眼角。
蘇敏官帶著歉意看她,神色慢慢平緩,又回到那個溫文爾雅的同學少年態,甚至溫和地笑起來。
“所以……我說我克妻,其實也不假,真的請大師算過……”
“不是你克妻。”她柔聲打斷,拉過他雙手,撫摸那個小小的傷口,“是這個社會吃人。”
蘇敏官長久不言,最後苦笑。
“那又怎樣呢?”
他在這個吃人的社會裏忍受得夠了。他等不及長大,便選擇用自己的大好一生,向循規蹈矩的人生宣戰,向這個荒謬的、千年不變的世界宣戰。
其實當時也是孩童意氣,但並不是氣話,也不是為了報復誰,都是深思熟慮過的念頭。如今九年過去,他經歷見長,性格也有大變化。但……
“既然發過誓,總是要守的。”蘇敏官聲音愈低,唇邊溢出些許苦笑,“直到今日,我……我不後悔。”
最後幾個字說得異常堅定,提高了聲音,好像在和某個看不見的聽眾較勁。
說完,他長出口氣,慢慢移動目光,不敢立刻和面前的姑娘對視。
她卻沒有開始那麽大反應,有些窘迫地紅了臉,但馬上又微笑,不假思索地握緊他雙手。
他全身一震,本能地一縮。
“不要後悔,這樣很好,我尊重你的選擇……”林玉嬋低聲,好似安慰,“人這一生一世太短,總得有點別樣追求。咱們身邊,瘋子傻子太多,一時對付不過來,但也不能就這麽順著他們。我特別支持……既然已經堅持那麽久,千萬別輕易放棄……”
蘇敏官詫異地擡眼。
這是不容於世的念頭,他沒跟幾個人說過。年幼無知時,曾和一些會中長輩講過,覺得他們連皇帝都敢反,這些有悖倫常的願景應該也不在話下。誰知當即被教訓,用的理由跟他爹不謀而合。香火、宗族、家業、傳姓、光宗耀祖……
“那是你爹。錦衣玉食養你十年,你不感恩就罷了,怎麽能忤逆呢?”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等你老了怎麽辦?”
“敏官兄弟,做個正常人。”
…………………………
他辯不過長輩,於是學會將這些壞念頭封閉在心裏,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只是偶爾偷入祠堂,站在那他小時候常跪的小凹坑裏,面對頭頂上,那疏於維護、因而坐得歪七扭八的列祖列宗,他悄悄將自己的反社會宣言重復一遍又一遍,心裏感到無上樂趣,想象那幾千幾百個姓蘇的老頭,得以什麽姿勢在天上集體冒白煙。
由此可見,小白天生就是壞坯,逆倫犯上祖宗十八代,連鬼都不放過。
可他終究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從那個不諳世事的紈絝闊少,墮入淤泥塵埃。他自己做自己的人生導師,磨練出自己也不曾想象的頑強。
少年時光,他過得艱辛而自得其樂,沒覺得這誓言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麽影響。
裝正常人很容易。
直到某一天,凍土上生出野花,烈風橫掃,大地春回,他就像長夜裏的盲人第一次看到月亮,明明那光並不燙人,卻把他灼得簌簌發抖。
今日鼓足勇氣,對她揭了傷疤,只望她不往上面撒鹽。
她怎麽好像挺高興似的!
這姑娘沒救了。
他依舊不可置信,開玩笑的口氣,輕描淡寫,警告她:“你想好。不會對你負責的。”
“你偷我台詞,羞不羞?”她上手刮他臉,“跟你說過多少遍啦,我未成年,我怕你卷我錢,小少爺錯愛,您千萬別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