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第2/4頁)

江面上鄰船鳴起長長的汽笛,等那聲音過去,室內只剩她輕微的呼吸聲。

許久,她才壓下情緒,細聲說:“你不要對我這麽兇。”

“我沒有啊。”蘇敏官立刻反駁,“我一直是這樣說話的。”

“你對別人可以咄咄逼人,對我……”

“對你也一樣。當初德豐行第一次談茶葉訂單的時候我就是這口氣。”

他惡人先告狀,搶著一口氣說完,忽然想,如果自己對她,也能回到當年在廣州初識,那點頭之交的關系……

該有多好。

自從去年元宵節,不小心握了她的手,又或許是更早,從她自稱小寡婦,他卻沒有勃然大怒、撥亂反正——也許從那時就開始越界。他居然一直任憑這危險的關系肆意生長,直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果然是沒心沒肺的混蛋。

他忽然發現,她今日不是帶著生意來的,全身上下沒一絲侵略性。她穿著休閑隨意的洋布小褂,一身素淡月白色,外面罩了活潑天青色小棉鬥篷,好似只是節日出門看個燈。

一個善良的、十七歲剛過的南國少女。她今天不是來催債的,不是來巴結他的,不是來采訪的記者,也不是像別的友商一樣,心懷鬼胎來檢視他的新財產。她純是來分享他喜悅的。

蘇敏官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也挑了塊平平無奇的角落盯著,依舊是冷硬的語氣,說:“林姑娘,抱歉以前一直瞞著你。在私德方面我不是什麽善茬,最喜歡無端招女人,如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要恨我,我無話可說。不過……橫豎咱們還得繼續做生意,錢鈔上我還算靠得住,不會坑你,望你別一竿子打死……”

兩人在有限的空間內離得最遠,中間隔了一輪硬木船舵,上面還被不知哪個水手掛了個象牙十字架。半裸的耶穌在空中搖搖晃晃,慈眉善目的臉上掛滿憂郁,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

林玉嬋忽然覺得他這話似曾相識。就在去年,在義興船行還彌漫血腥味的時候,她跟蘇敏官剖白心跡,說,我在你眼裏可能不太檢點,但其他方面人品還是不錯……

當時他怎麽答來著?忘記具體措辭,反正挺通透的,讓她茅塞頓開。

現在看來,也只是旁觀者清罷了。輪到他自己,一團漿糊。

不就是終身不娶嗎?有什麽了不起,天塌下來似的。

如果他像個老夫子一樣,因為摸過她的腳、看過她穿吊帶裙就鬧著要娶她回家,那她才要嚇得有多遠躲多遠呢。

她上前,將那十字架摘了,也走到墻邊,一點點揭那陳年舊紙。膠水粘得牢,撕時嘩嘩響,留下一道道白茬。

一邊冷笑:“你不是跟紅姑她們玩得很好?你不是還勸過我不要嫁人,免得財產落到別人手裏?蘇少爺言行一致,在我看來沒有洗心革面的必要。”

蘇敏官耳根一紅,一臉兇相險些分崩離析。他輕輕咬牙,冷冷道:“我私心作祟,說著玩的。”

他確是很自私。當時只想著,你不嫁,我不娶,以後便能有經常見面的機會。

孰料人心貪不足。日子久了,便不再滿足於“經常見面”。想要更多。

他唇邊掛著滿不在乎的冷笑,告訴林玉嬋:“要想把嫁妝握在自己手裏,也有些可行的操作。寫幾份文書合約,出點手續費的事。做漂亮了,尋常夫家便不會任意拿捏你。你若有這份心,回頭我找些懂行的給你細講。”

林玉嬋正踮腳夠一個旗昌洋行的木牌,差一點夠不著,右手伸得快抽筋,聞言更是氣得胸口疼,幹脆跳起來一薅,木牌脫鉤,甩在地下,當啷一聲響。

這響聲將蘇敏官鎮住了一刻。他覺得林姑娘也該震怒了,摔個東西算輕的,最好把他這衣冠禽獸扇幾巴掌,然後一腳踢下水,算是還清他此前占的無數便宜。

她卻意外的平靜,嚇了一跳之後,反而輕輕笑起來,撿起那木牌,順手丟到窗外江水裏。

“我當然不嫁人啦,尤其不會嫁你!你借了我八百兩銀子的血汗錢,你要是娶我,這債不用還了,當場一筆勾銷!蘇敏官,想得美。我謝你不娶之恩啦!”

一串話牙尖嘴利,一邊說一邊抽鼻子,不服氣地瞪他,仿佛一定要在“驚世駭俗”上壓他一頭。

蘇敏官先是一怔,幾乎沖動問出來:“等我還清欠款之後呢?”

他好歹忍住了。她開始跟第二個木牌較勁,身高卻還差著三五分。他怕她被鉤子傷著,走到她身後兩步遠,一伸手,輕輕易易的摘到了。

冷不防,一只纖細的手爬上來,將他手腕握住了。

蘇敏官牙齒咬出一聲響。

他本來好好的,蟄伏在黑暗而舒適的深淵裏,而這女菩薩沒事閑的,拽著他亂渡!

她沒回身,慢慢將他的手拉下來,輕聲問:“為什麽會起那個誓,能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