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第3/4頁)

這年頭肯吃西藥的中國人不多。倒是最愚昧的底層貧民,有些糊裏糊塗把洋人當菩薩,整村整村的信教,對著耶穌像三跪九叩,對洋教士說一不二,看得比皇上還神聖。

那時他以為,她也是這類傻瓜中的一員。

不過這個印象很快改觀了。他發現,這姑娘對洋人的東西有一種選擇性的迷信。其中規律他暫時還沒完全摸清。

林玉嬋聽到“西藥”兩個字,也並沒有像上次似的兩眼放光,只是笑笑:“我都好啦,不用吃藥。”

來到大清這麽久,她早就發現,此時的西藥也並非萬能。生理學和化學仍在摸著石頭探索,西醫體系也並不完善,也有很多吃死人的虎狼之藥。

不過在眼下的中國,肯試西醫的病人一般是疑難雜症、病入膏肓,不管吃不吃藥,吃什麽藥,最後結局都是一命嗚呼,自然也看不出所謂藥效如何。

她上次只是運氣好,得的是瘧疾,奎寧又恰好是循證過的瘧疾克星,這才撿回命。

所以林玉嬋給自己制定的保命之策就是,除了像奎寧這種她熟悉的特效藥,別的藥一律少吃。小病小災爭取都靠體質扛過去。

她見蘇敏官不置可否的樣子,又放軟聲音,說道:“我真的好了,你摸摸,早不燙了。”

他笑著伸出手,待要觸到她額頭,忽然眼眸一垂,又規規矩矩縮回去。

“丫環說,請大夫花了一兩半銀子。”他低聲問,“真倒?”

林玉嬋嘴角一抽,還是堅決點頭。

沉沒成本,不能往心裏去。

蘇敏官於是開了窗,輕輕把那碗黑汁灑到外面草叢裏。倒一半,忽然好奇,拿回來,碗邊在自己舌尖點了一點。

一張俊臉瞬間皺成一團。他輕輕呸一聲。趕緊擺好五官,理解地看了林玉嬋一眼,把剩下的藥汁也潑出去。

林玉嬋激動得心潮澎湃。終於有人跟她同流合汙了!

她得寸進尺,可憐兮兮地在床上哼哼。

“你去跟周姨說,我要洗熱水澡。讓她去買個大桶,再辛苦也要給我洗上一回。”

以前怕累著周姨,現在她病剛好,決心嬌氣一回。再不洗真要餿了。

蘇敏官忍俊不禁,問道:“不怕閃了阿姨的老腰?”

林玉嬋又猶豫:“唔……”

這不僅是良心問題。合同規定,周姨萬一有好歹,醫藥費她得全出。萬一半身不遂,後半輩子她養著。

她忽然想到什麽,脫口問:“你平日點沖涼?”

蘇少爺從童年帶來許多小資產階級毛病,也是幾天不洗就難受,有時候她去找他,明顯看他全身洇水汽,手指尖軟軟的,指甲頂端白到透明,慵慵懶懶的樣子,完全是剛從溫泉裏出來的模樣。

話音剛落,才發現這話未免有點涉隱私,以大清標準來看,太不規矩了。

不過話出口也不能吃回去。她將錯就錯,天真托著腮,作洗耳恭聽狀。

蘇敏官果然被她問得有點不好意思,眉梢詭異地紅了一紅。

他說:“我自有辦法。”

“傳授一下嘛。”

蘇敏官被她問得無法,才道:“平日自己在屋裏沖,旬日往盆湯,滬上人孵混堂,聽說過沒?”

林玉嬋琢磨一會兒,半個身子彈起來,驚喜道:“有公共浴池?”

他點頭,“比廣州多些。我中意紫來街的亦園。人少,有單間。清晨趕頭湯,幹凈,不過唔平,好貴。”

林玉嬋瞬間覺得全身毛孔都在躁動,艱難地掀開被子,低頭找自己的鞋。

“在哪來著?紫來街對吧?有咩注意事項?該帶幾多錢?”

貴就貴點,讓她洗一次,保準立刻百病不侵。

蘇敏官嚇得站起來,趕緊把她往回推。

“抱歉,只收男客,沒有女的。”

林玉嬋:“……”

蘇敏官看她心有不甘的模樣,狠心補充一句:“整個滬上都沒見過收女客的。”

林玉嬋氣個倒仰,半晌,咬牙:“包一次場,估計多少錢?”

他忍俊不禁,笑道:“亦園你肯定包不起。至於那些低档次的……”

他趴上床沿,不懷好意地笑道:“你想想平日去的都是些什麽人,你敢包麽?”

林玉嬋還真順著他的話想象了一下:不拘小節的底層男同志,渾身黑泥,辮子上浮著油,一身皮膚病性病濕疹腳氣寄生蟲……

希望破滅,一切回到原點。林玉嬋頹然躺回去,瘋狂懷念過去宿舍裏那忽冷忽熱的淋浴頭。

蘇敏官莞爾,站起來,給她收拾桌上的賬簿手冊,忽然擡頭,看到墻上掛著的一排荷包,以及荷包上面一本正經的各種慈善名目,細細碎碎的笑了許久。

有這等閑心,無怪把自己折騰出高燒來。

他拉開門,喚周姨。

“買個木桶,燒水,給林姑娘沖涼。”他說,“我在,正好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