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2/3頁)

笑聲未落,林玉嬋猛地擡頭。

夥計們表情凝固,竊笑戛然而止,嘴角尷尬地扭成一條線。

“怎……怎麽了?”

鄙夷歸鄙夷,這妹仔若真和洋人看對眼,他們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林玉嬋察覺到眾人眼神,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太過隨意,大大拉低了大清國的女德水準。

槍打出頭鳥,不能在這當口顯個性。她趕緊三貞九烈地甩開赫德的手,對夥計們嚴厲喝道:“還不快去找掌櫃的,讓我一個人應付麽?”

眾人如夢方醒,趕緊派兩個人跑了出去。

林玉嬋轉向赫德:“我見過詹先生為了省事,有些出入貨物沒往總賬上記,但提貨單底件都存在盒子裏。我一樣樣給您對。”

*

盡管林玉嬋看不上德豐行從裏到外的做派,但今天這事,她飛速權衡了一下,還必須幫忙。

赫財神要實現他“清廉海關”的夢想,要殺雞給猴看,意在震懾廣州城所有的外貿商行。

若是德豐行糊裏糊塗地當了這只雞,被海關定了個偷稅漏稅,即便後來洗清罪名,也免不得冗長的訴訟和巨額賄賂。

覆巢之下無完卵,若是德豐行有什麽差池,她這個最底層的包身工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若是德豐行不幸倒了,按照破產清算程序,她定然是第一批被賣掉的。

夥計們其實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第一時間想到行賄,先爭取一個喘息之機。誰知洋大人不吃這一套,只能傻眼。

林玉嬋“匹夫有責”,站出來,硬著頭皮對賬。

賬本潦草,還好關鍵數字都清楚,她平日又格外留意過每日的對賬過程,從自己知曉的交易慢慢往前推,直到王全買她之前,再到年初……

赫德也逐漸眉目舒展,一邊打量這個狡猾的小女傭,一邊翻著海關留存的記錄一樣樣比對,最後有些好笑地評論:“你們怎麽一直在虧錢呢?”

這道題夥計們總算能答,爭先恐後地說:“年景不好,洋商也來的少,不如往年,不如往年!”

林玉嬋翻著賬本,也暗暗心驚。德豐行做著茶農和洋人的中間商,拿著高額的傭金,反手還能放貸收息,看似無本萬利,這兩年竟然一直是虧損狀態。

無怪赫德作為粵海關副總稅務司,發現德豐行上繳的稅款逐年減少,以為有貓膩。

但赫德緊接著又指著一處問:“雖是如此,某月某日,某洋行從德豐行收購茶葉若幹擔,每百斤茶葉二兩半白銀的正稅全部繳清。但你們的賬目上卻沒有相關的記錄。德豐行該繳的稅在哪裏?”

這問題普通夥計回答不了。茶行的雇工們等級分明,不是自己的職責不許過問,以免出現越權謀私之事。

林玉嬋卻不受這規矩的約束。她在進出幹活的時候經常聽到過王全的抱怨,馬上說:“我們交了啊,只不過是交給‘厘金局’的。厘金局的人說,他們是奉巡撫衙門的命令,代扣稅款,充作軍餉,以便剿匪。對了,外國洋船按噸位收取的泊船費,也是我們交的。有沒有進海關的銀庫,我不知道。”

她在歷史材料裏讀過,鴉片戰爭以後海關改制,關稅直接輸送到中央財政,以充作戰爭賠款;而地方政府則失了財源,不得不對百姓變本加厲的盤剝,導致更多民變。

她故作委屈地一攤手:“我們總不能交兩遍稅啊。”

果然,赫德一聽之下,立刻又皺起眉頭。在他的小本本上記了好幾行。

林玉嬋開了這個頭,其他夥計也突然醒過味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訴苦:“官府盤剝得狠,每年都有不同名目的稅款,這些都是不走賬的!大人明鑒!”

這些話沒過腦子,赫德瞬間從中嗅出了無數漏洞。他臉現紅暈,碧綠色的眸子微張,興奮而克制地問:“所以交到海關的單據,都是偽造的了?”

夥計們瞬間臉白:“這……”

林玉嬋孤注一擲,點點頭,“我沒參與文書工作,但我覺得應該是。但這也不能怪茶行。地方官府首肯,交過厘金雜捐的貨物不必計入出口總額。如果真按那些名義上的交易數目去交稅,茶行早就破產了。”

眾夥計全都噤聲,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且不說她那些如數家珍的專業名詞是哪裏學的;洋大人的態度剛剛松動了些,她竟然自殺式地宣布,商行造假賬!

就算是他們先說漏了嘴,那她也應該死鴨子嘴硬幫著圓啊!

趕緊齊刷刷跪下來:“大人千萬別信她,這婆娘信口亂說,她想出風頭,引您注意……她其實什麽都不懂……”

赫德按著太陽穴:“好吵。”

林玉嬋飛快地權衡了一下:商行被地方官府盤剝導致利潤下降、應交稅款減少,本質上和海關的利益是沖突的。

倘若換一個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大清官員,見商行交的關稅少了,必然會震怒,會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