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醉別西樓醒不記。

長風吹過,劍意如淵如山,那道身影輕松殺了那只妖,卻也好似並不是表面那麽輕松,落地後,很是長長舒出了一口氣,再重新直起身子,臉上重新有了一派輕松之色。

易醉呼吸微頓,他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下意識將手中黑劍塞入芥子袋中,再隨便取了一柄劍出來握在手裏。

他有些不敢看,卻分明近乎貪婪地看著那劍影人影。

他的手在抖,整個人也在抖,但等到那人再回來時,易醉的神色卻已經恢復了一派輕松,甚至還有心思插科打諢地誇了一句:“嚯,你這一劍可真是厲害。”

穿著純色網服的青年劍眉星目,神色飛揚,他笑吟吟看著易醉:“那你想學嗎?”

易醉一愣:“可……這不是紫淵峰的不傳之秘嗎?”

青年卻不以為意地揮揮手:“什麽不傳之秘,你我都終將一死,不是今日,便是明日,臨死前難道還不允許人揮一揮別人的劍了?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能知道我教了你?”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易醉,有些惡劣地呲牙一笑:“死人總是最能保守秘密。”

――他將生死這樣輕松隨意地掛在嘴邊,好似言語之間談及的並非自己。

可也或許他所說正是自己,所以才能如此肆意而毫無對生命的敬意。

易醉握住手中劍,指節微微發白,他似是意識到了什麽:“你難道……”

“不錯。”青年隨意挽了個劍花,再筆直指向前方。

前方血海刀山,有龐大身影於火光之中閃爍,再有修士身影渺小卻試圖撼山,劍光如梭,有龐然倒地的刹那,似是搖曳撕開了火光,於是這一眼看去,便能看到更遠的地方,好似有更浩瀚的存在。

“我要去殺了那個大妖將。”青年微微一笑,說得很是隨意,好似這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大妖將不死,這一戰,恐難平息。”

易醉看著他劍所指的方向,眼神與心同時微微顫抖。

他想說你不要去,你會死在那裏。

他也自私地想說,這裏有這麽多修士,其中不乏修為更盛於你的人,為什麽你要去逞這個英雄,為什麽……一定要是你。

但他看著青年劍光縱橫的眸子,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沒有見過他,卻知道他既然決定了要去,那便一定會去。

因為他知道,自己會一去不回,也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便是如此一去不回。

易醉心中被巨大的酸澀緊攥,他覺得眼眶有些澀然,悄悄用力眨了眨,然後揚了揚下巴,再露出粲然笑意:“好啊,那你教我劍,我便與你同去。”

青年回頭看了他半晌,揚了揚眉,湊過來,擡手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好啊!小道友,我叫易痕,你呢?”

易醉明明知道此處是秘境,但對方這樣摟著自己肩膀時,他便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體溫,感受對方這樣湊過來時,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他有點僵硬,卻盡量保持自若,似是隨口般問道:“是劍痕的痕嗎?”

易痕哈哈大笑幾聲:“誰要做劍痕的痕,我這是酒痕的痕。衣上酒痕詩裏字,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你記錯了。”易醉卻啞聲道:“是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是嗎?”易痕側頭看他:“瞧我這記性,總是這麽糟糕。說來慚愧,我連我兒子出生的日子都忘了,去遲了一天,我家那一位脾氣實在大得很,硬是把我轟出了門,所以到現在,我都還沒見過他一面。”

他神色有些黯然,卻又很快一掃眉間郁郁:“不過也好,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見也就不見了,徒增想念。據說現在小孩子都聰明得很,萬一我死了,他哇哇大哭起來,恐怕要惹得我那位道侶煩躁,說不定還會打他屁股,嘖。”

易醉又喜又悲,他心道便是再聰明,又哪有才睜開眼、還在繈褓中的嬰兒能記住你,至於打屁股……他不自然地抽了抽眉毛,覺得不提也罷。

而同樣的故事,他還聽無數人說過。

他知道他因為酒醉而來晚了一天,知道阿娘當時勃然大怒,他當然也理解阿娘的生氣,更從未因此怨過她半分。

易痕死後,白雨齋從此不得見酒壇,不得提易痕。

但易醉數不清自己已經有多少次,在深夜見到一醉方休卻好似愈發清醒的阿娘了。

她本就是脾氣極大之人,這等事情都能來晚,便是再溫和的女子,恐怕都不能忍,所以她再生氣本也不為過。

只是偏偏,偏偏。

那一次竟然便是永別。

她後悔,但若是時光倒流,她卻篤定自己還是無法壓下那樣的怒氣。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因為生氣而使得易痕致死都未見自己兒子一面,可她的生氣分明又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