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茂密竹林將整座藏書閣圍得密不透風,風一吹便晶瑩濺開露。木逢春尋了一大圈,才終於在一處屋頂找到月映野,他將腳邊的幾個空酒壇踢開,自己也坐下:“小雪醒了,不過你這醉醺醺的樣子,還是明日再去看他吧。”

“方才已有人來稟過,醒了就好。”月映野枕著手臂,看長空孤星明滅,“師父呢?”

“師父正在熬藥。”木逢春道,“那些金光殘片……想要完全剔除,小雪怕是得吃不少苦頭,不過有謝刃陪著,他看起來情緒勉強平穩。”

“你一手將他帶大,難道還不明白這平穩背後是什麽。”月映野閉起眼睛,語調沉沉,“連守丹爐的小童都知道,小雪鬧得越兇,事情越小。”

草藥被靈獸咬斷、不小心摔了最愛的小茶壺、走路時踢到桌角,又或者是廚娘一連三天都煮了他不愛吃的湯,哪一回不是將脾氣發得全仙府皆知,連撿回來的兩條狗都恨不得貼墻走。而若是遇到了稍微大一些的事情,比如在斬妖時受了重傷,反倒一聲不吭,只裹起被子自己生悶氣。

木逢春道:“師父有命,自明日起,你我輪流替小雪護住心脈,免得那些金光遊走,又傷他第二輪。”

“這件事,交給謝刃綽綽有余。”月映野皺眉,“師父如此安排,莫不是怕我下山討債。”

“這債遲早要討,可不是現在討。”木逢春相勸,“曜雀帝君當日操縱燭照誅殺九嬰,一劍足以斬斷山河,就算你我相加,怕也不能拉他同歸於盡。更何況如今整個修真界都將他奉為至尊,人人摩拳擦掌,正等著數千年前的斬妖宏圖重現,這種關頭,青靄仙府要如何公然站在他的對立面?”

“黑白不辨善惡不分,如此一人,卻要帶著修真界數萬弟子斬妖除魔,扯起正義大旗,何其荒謬!”

“正義也好,荒謬也罷,就如師父所言,目前萬事皆以小雪為重。”木逢春長嘆,“沖動於事無益,暫且忍了這口氣吧。”

月色涼薄。

風繾雪靠在謝刃懷中,聽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身體像是已經習慣了鈍痛,不再稍微一動就鉆心,房間裏照明的燈燭也被加了一層罩,光芒全部變成銀白,遠離了夢魘般的金。謝刃低頭輕問:“睡不著?”

風繾雪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我們以後要逃往何處?”

“明月島。”謝刃道,“仙尊說島上有仙山,山中有靈草,對你的傷勢有好處。”

“明月島,南海盡頭,這下真是私奔到天涯海角去了。”風繾雪扭頭看他,“當真不會後悔?你只在寒山待了不到三月,本事便已遠超先前,倘若能待滿三年,或許真能世間無敵,所向披靡。”

“沒有他,我一樣能世間無敵。”謝刃道,“況且他今日能不辨黑白地傷你,來日就能不辨黑白地去傷其他人,我若繼續留在寒山金殿,那往後在遇到相同的狀況時,究竟是要遵從本心,還是要違心討好,淪為爪牙替他濫殺無辜?”

風繾雪點頭:“那就去明月島,我不能再去杏花城了,你替我向你爹娘道個別,還有,就說我先借——”

“不必借,我甘願跟你浪跡天涯。”謝刃捂著他的嘴,“你放心,我爹娘喜歡你,也喜歡看我自由自在,況且明月島雖遠在天涯,到底也不是天涯,他們若想咱們了,偶爾也能來看看,倒也不算什麽大事,嗯?”

風繾雪道:“嗯。”

“睡吧。”謝刃扶著他躺好,“明早我先回趟家,再去長策城,兩位上仙會來陪你。”

風繾雪蓋好被子,腦海裏原本還亂糟糟地裝著許多事,但被枕邊人一親一哄,稀裏糊塗地也就睡著了,還睡得挺安穩,直到翌日中午才醒來。

守在床邊的小童奶聲奶氣:“謝哥哥回杏花城啦,說他會盡快趕回來。”

這天恰好是大年初五。

那出謝員外嘔心瀝血編排的幻術大戲,正在城南的高台上熱熱鬧鬧的上演著,引得全城百姓都擠去看,可主人家卻不在。不過不在也沒關系,反正錢是早就結清的,所以戲班老板還是十分盡職盡責地吹拉打鼓,讓少年英雄的謝小公子踏焰而出,一劍紅蓮灼裂天。

“好!”

台下掌聲雷動。

演到高潮,近萬只蝴蝶自火舌中央“嘩啦啦”地舞出,翩躚飛向四面八方,美麗絕倫,磅礴驚奇。此時天空正在飄小雪,與半空幻影火光交相輝映,惹得城北的謝刃也駐足扭頭。

“阿刃!”台階上曬太陽的阿婆打招呼,“台子上正在唱你斬九嬰的事,怎麽不去看看?”

“沒什麽好看的。”謝刃笑笑,繼續往家的方向跑。

謝員外與寧夫人正坐在前廳,一人心不在焉地喝茶,一人心不在焉地縫衣。整座謝府安靜得能掉針,可偏偏此時滿城的熱鬧又都是謝府給的,面對這荒誕古怪的現狀,謝員外既想嘆氣,又怕被夫人訓斥,最終換成一聲無聲罵娘,罵誰呢,誰是罪魁禍首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