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這次的協商不歡而散,皇帝從慶壽堂出來,讓太監們散開,自己一個人呆呆站了很久。她從來都是個善於自保的人,尚儀局把她歷練得油鹽不進,她愛他也不過爾爾。無所謂,本來就是他死命要把她留下的,她再鬧,最後還是得乖乖留在他身邊。只是皇後讓他看不懂,她原來那麽好的性子!日久見人心,他和她處了十來年,曲盡和敬,為人分明沒有什麽可挑眼的,可是對待素以的問題上,不知怎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一個人悠著步子踱,穿堂過巷,一擡眼已經到了長春宮的邊門上。既然就在面前,還是進去瞧瞧吧!他舉步跨進門檻,這裏是中宮宮掖,和別處不一樣,檐下站班太監多,看見他就要通傳,被他擡手止住了。路過東廡房的時候瞧見裏頭點著蠟燭,紅頂子的禦醫正忙著寫方子抓藥。他駐足一嘆,料著皇後大概又抱恙了。她身底兒不好,三天兩頭要瞧病吃藥,太皇太後曾和他說過,這房媳婦恐不是個有壽元的,就為這個,他對她的憐惜多了很多。本來相安無事,現在卻往他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對素以有情,對皇後的義也難割舍,真是兩難。

東墻上的步步錦隔窗拿撐杆撐著,雕花地罩兩邊束帳幔的穗子上扣著鈴鐺,一陣風吹過來,脆聲作響。他聽見皇後的聲氣兒,“這個姑娘生得好,哪家的?”

她身邊賴嬤嬤道,“回主子,商旗禁軍統領齊布琛家的。”

這是在看秀女的畫像,打算月底留牌子用。皇帝邁步進門,見皇後歪在羅漢榻上,這樣的月令,頭上還戴著臥兔兒,想是頭風發作,又開始鬧頭疼了。

先前沒人回稟,屋裏人冷不丁看見他吃了一驚。皇後忙下地來蹲福,“我這兒人越發不會當差了,萬歲爺來了也沒人招呼一聲。”

皇帝攜她起來,笑道,“是朕不叫他們出聲的。”對跪地的人隨口說了句起喀,轉過臉看八仙桌上的冊子。一溜蠅頭小楷,全展開了有一丈長。偶爾幾個名字拿朱砂筆勾了圈,初略數數有十來處。他心下了然,卻有意問皇後,“這是在忙什麽?”

皇後從晴音手裏接了茶盞來呈敬給他,自己在邊上坐下了,應道,“萬壽節過後就要選秀了,上回你同我說宮裏不留人,單選幾個出來賜婚,余下的都發回去叫她們自行婚配。這固然是天恩浩蕩,我心裏也認同你這麽做,可是細琢磨,似乎又有欠妥的地方。”

皇帝端著茶盞抿了口,垂眼問,“哪裏欠妥?”

皇後迂回道,“選秀是祖制,打從南苑王府起就沒落下過。每三年一次,除非是歷代的大王到了耳順之年,否則沒有不擴充後宮的道理。你瞧你現在還沒到而立,和臣工聯姻也是坐實根基的方兒,這會子莫名的把人全遣返了,叫旗裏的人怎麽議論?我的意思是,就算充門面,好歹封兩個答應常在。外頭悠悠眾口,堵住了,別人也沒什麽可說的了。沒的叫朝臣為這事上疏,議起來怪丟面子的。”

你說她什麽好?深明大義,找不著錯處,可皇帝現在留了心眼,聽著哪兒都覺得不對付。他把青花托碟擱在矮幾上,語氣很平淡,“朕沒有要翻牌子的打算,那些女孩兒進了宮,一輩子就耽擱了。”

皇後怔了怔,簡直有點找不著北。半晌才道,“宮裏一百多的滕禦……全指著你呢!你和素以情深,我都知道。可……你同太上皇不一樣。太上皇是開國之君,大殺八方,早就立了威,就是有閑話也不能入他老人家的耳門子。況且他獨寵皇太後時已經有十二位阿哥了,咱們呢?死了一個傷了一個,只有三個是齊全的,這不成啊!你想想,社稷是重器,重器必要皇脈去承擔。你正是春秋鼎盛,倦怠了可怎麽好?做帝王有尋常人沒法體會的艱難,遇著對的人不想挪窩是有的,可你瞧辦得到麽?”她說著紅了臉,沖晴音使個眼色,讓她把屋裏人都打發出去,這才細聲道,“素以眼下有孕,也伺候不了你,還是讓馬六兒往禦前送牌子吧!難不成還有人嫌子息多的?”略頓了頓,又有些黯然,“我是沒法子,自己不成器,只有盼著別人來替你傳宗接代了。外頭我幫不上你什麽忙,內廷裏……”

“先不說這個。”皇帝打斷她,有些厭倦她總是這樣一副大賢大德模樣。如果把慧秀送到禦前是賢德,那千方百計在他和素以之間制造矛盾,這又是什麽說頭?他站起來,下了腳踏繞室沉吟,“這種事兒是上了歲數的人該記掛的,你有什麽可著急的?兒孫多也有多的亂,前朝奪嫡,連死十一個皇子的事兒你大概是忘了,忘了也不怨你……朕今兒來是想問你,你得了榮壽和慧秀被治罪的消息麽?”

皇後心頭一跳,早知道他來少不得要問這個,既然他沒有牽五跘六的叫指證,說明他心裏還是顧念她的。再說榮壽都已經往北邊去了,她能推脫的空間也大。其實平心而論,這並不算什麽要緊事,她辦的樁樁站得住腳,也不怕他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