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娘子走了,宴會卻從下午一直舉辦到深夜。南欽喝了點酒,身上燥熱。良宴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忙於應付顧及不到她,她抽身出來,一個人站在走廊底下歇涼。傍海的地方濕氣重,這時候起了霧。那霧是流動的,一陣陣,像輕紗拂在臉上。

裏面太熱鬧了,處處皆是霓裳倩影。她聽不慣那些西洋打擊樂,自己裹著披肩往園子裏去。因為入了夜,又有霧,外面幾乎沒有人。這樣正好,南欽喜歡安靜,她在海外兜了一圈,看到無數的新潮景象,骨子裏還是老式的作派。也許有點土,她倒是更喜歡以前的生活,夏天的時候坐在穿堂裏,擰開無線電聽《義妖傳》。門口老媽子點上煤球爐,煤餅和著木屑燃燒的氣味隨風擴散,有種很平實的家常味道。現在想起來,連父親大聲咳嗽的聲音都覺得親切和溫暖。

花園裏的棕櫚樹被風吹得沙沙響,她在小徑上慢慢地走,突出地面的鵝卵石拱著腳底心,有些痛,但痛過之後渾身舒爽。回過頭看大帥府,那座龐大的建築溶在夜色裏,隔著霧氣迷迷滂滂,連檐頭的燈都發淡了,恍在世界的另一端。

她駐足看了很久,再挪動時發現前面有人,一步一步,也是緩緩的。大概是哪位客人出來醒酒吧!花園四圍豎著半腰高的景燈,十步就有一盞。她循聲看過去,薄霧後面出現一張熟悉的臉,斯文內斂,嘴角含笑,是寅初。她微微驚訝,“你也在這裏啊!”

寅初笑了笑,“裏面有點悶,還是外面好些。”他是克己的人,每一道目光都控制得恰到好處。水一樣滑過她的臉,溫聲道,“既遇上了,一起走走吧!”

南欽不置可否,但是悠著步子和他並肩前行。兩下裏無話,她心裏卻在思量南葭,想打聽一下她的現狀,剛要問他,他卻率先道,“那麽久了,今天才有機會和你說話。你過得好不好?良宴對你好嗎?”

南欽說好,其實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麽好與不好。雖然良宴總讓她不痛快,但是夫妻間的事也不足為外人道,誰家沒有一點矛盾呢!

寅初點點頭,“過得好就好……”聲音漸次低下去,隔了一會兒才道,“良宴這樣的出身和性格,我以前生怕你應付不了。眼下看情況,一切都順遂,我就放心了。只是你為什麽要躲著我呢?總歸親戚一場,從你出國以後就不常聯系了。那時候我以為你至少會給我打電話,有幾次我到了美國想去看你,但是苦於沒有地址,在街頭徘徊了很久,最後只得回旅館。”

南欽心頭顫了下,以前的事飛快從腦子裏掠過去,不過一瞬又消弭了,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她抱著胳膊說:“你多心了,我沒有躲著你。只是年紀越來越長,不能總想著依靠你們。況且你生意忙,我再打攪你,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

“是嗎。”他兩手插在褲袋裏,輕輕嘆了口氣。轉而換了個輕松的語調,笑道,“我剛才想請你跳舞,只是同南葭離婚不久,也要避諱外面的傳聞。你的舞跳得不錯,是在國外學的?”

南欽隨口應個是,她的思路和他不在同一層面上,還在悵惘他們的婚姻,無限惋惜地說:“我沒想到你們會鬧得這麽不可開交,我也勸過南葭很多次,可惜她不聽我的。”

寅初倒是無關痛癢的樣子,“這種事勸也沒有用,她過得不快樂,我同樣覺得痛苦。與其彼此折磨,不如撒開手,像《紅樓夢》裏說的那樣,各自須尋各自門。她有她想追求的東西,我也不願意就此拖累一生,所以分開更好。只是奇怪,在法院裏反而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話,真的是夫妻緣盡了,做朋友也許更合適。”

結婚五六年,到頭來說適合做朋友,實在是有些諷刺。露水寒浸浸的,南欽覺得冷,撫了撫手臂道:“你們做這個決定必定是深思熟慮過的,如果對大家都好,也沒什麽可說的,就這樣罷!”

寅初點頭,“確實沒有什麽可說的,不過她將來有需要,我也會盡我所能幫助她。畢竟夫妻一場,情分總還是有的。”見她瑟縮也沒言聲,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慌忙推辭,他手上用了些力道,“別這麽見外,我和南葭離婚不假,對於你,依舊像小妹妹那樣看待。”

他的西裝有寬闊的肩,把她整個裝進去也顯得空蕩蕩的,有點沒著沒落。又是長時間的緘默,霧氣越來越重了,面對面幾乎看不見人。南欽覺得很不自在,到底還是把衣服還給了他,“出來有陣子了,我怕良宴找我。姐夫進去嗎?霧太大了,別受了寒。”

她習慣叫他姐夫,出了口才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一時有點訕訕的,“你瞧,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你了才好。”

“叫我寅初吧,再叫姐夫確實不稱頭了。”他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想起什麽來,又道,“南葭去了香港,你在楘州沒有娘家人。如果你不嫌棄,以後有什麽需要就來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想法子替你辦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