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侯爺

今夜的月亮是格外圓的,只是長公主更想念十幾年前的月亮些。提起十幾年前,總會讓人想起暈黃、陳舊、剝蝕的朱紅等詞匯。只是對於長公主而言,十幾年前意味著鮮活、無畏、欲落不落的朝露。

十幾年前的長公主是嫩的活的,丹朱研唇,眉心點花鈿,烏發上的金布搖泠泠響。十幾年後的長公主還活著,只是枯了敗了,眼眸裏的琉璃坍圮了。

翌日侍女進屋的時候,久病的長公主已經去了。高宅深院裏倏地響起了震地的哭嚎,將白茫茫的素縞一並震到了空中。林偏幽從屋裏跑出來時,望見漫天的素縞隨風而動,他仿佛從中聽到了泠泠的響聲,那是娘親發上的金布搖。

長公主薨後,父親衛國公也早就去世的小侯爺就此孤身一人。太後愛憐外孫,讓小侯爺入了宮,與眾皇子一起生活。

先帝無子,只在中年之時得了唯一的女兒。當今聖上是從宗室裏挑出來的,自幼便養在太後膝下。但即便如此,在太後心裏,最親的還是自己的女兒和外孫。

女兒一朝去世,雖早有預料,太後還是免不了傷了心傷了身。本就到了暮年的太後,不到一年竟也崩逝了。自此,小侯爺在宮裏的位置越發尷尬起來。

小侯爺男生女相,眉心一點朱砂,身姿又綺弱,遠遠看著竟是比京都第一美人還美上許多。若是近看,說不定就要滾到那雙沾了水霧的墨色眸子裏出不來了。

因此,小侯爺雖然處境有些尷尬,但更令他尷尬的卻是皇宮裏的人都當他女郎一般嬌養。

他拉不開弓,太子就手把手教他怎麽拉;他吃不下飯,二皇子就送來京都裏各種有名的美食;他喜歡作畫,三皇子就將難得的筆墨紙硯雙手奉上。因此,林偏幽就是清清冷冷了好幾世,這一世也沾了點煙火氣。

況且上輩子在深院裏禁錮了那麽久,這一世,他是渴望身邊有人的,希望熱熱鬧鬧的過。且這一世的劇情早已過了,講的是當今皇帝與長公主之間的愛恨情仇。這麽多年了,娘親已逝,皇帝也後宮佳麗無數,當初的故事已告了一段落。

天放晴了,侍女聽空將窗子支了起來。屋外雨打芭蕉後的深綠清新驀然滿目,林偏幽興致一來,換了身青碧衣袍,頭發堪堪用一根玉簪挽起,有些些散落下來,也不以為意。

綠色衣衫,眉心朱砂,一紅一碧,倒比淩晨未眠的海棠花更韻致些。林偏幽脫了錦靴,斜斜靠在軟榻上,拿一把扇子遮住半張臉,斜睨著眼看向屋外未盡的滴答聲。一遮一望,千般風流滾落下來。縱使相貌女氣,身段姿態卻瀟灑到了極點,仿若清風不盡,明月半掩,山澗泉水叮咚響,石子落潭幾漣漪。

侍女聞今在一旁泡茶,茶水的熱氣悠悠飄起來,又飄散了。靜待了一會兒,聞今將茶倒入茶盞,片刻後用食指與中指觸碰茶盞,見溫度適宜,才遞了上去。茶盞香氣幽幽飄散,趁著雨後清新,林偏幽抿了幾口,道了一聲好。

雨雖停了,泥還濕潤著。林偏幽卻等不及了,留下侍女二人在屋裏,獨自往橫波亭走去。穿過亭廊,見一湖水色瀲灩,荷葉亭亭在其間,金魚兒穿梭時隱時現。林偏幽倚著欄杆,悠悠勾起了菱唇。

不曾想當今聖上竟也在雨後散步,還正巧遠遠地見著了林偏幽。美人憑欄而笑,背後是霧色空濛,眼前是水色纖柔。皇帝忽地愣住了,記憶翻滾到十幾年前,眼見著那一宮裝美人緩緩而來,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太監總管一聲“陛下”喚回了他的思緒,記憶中的長卷倏然淡褪,只有眼前的少年越發耀眼。皇帝心下一震,神色現出幾分悲慟與克制來,他閉上眼再幽幽一望,少年已轉身離去了。

幾日後,聖上傳出旨意,太後托夢,思念外孫,故令小侯爺去空山寺為太後抄經百卷,以慰其在天之靈。旨意一出,幾位皇子卻是最先慌亂的,然而皇帝旨意已定,再難更改。

林偏幽求見皇上,談了一夜,從母親到皇子們,東方既白才告退。翌日小侯爺出宮門的時候,什麽都沒帶,只有皇上賜的一個侍衛跟隨著。

小侯爺並未去空山寺,而是南下去了江南。一路上遊山玩水,賞花鑒月,到了江南又交了許多朋友,經常攜手出行,探山尋水。被昔日太子找到請回京都時,已是十年後了。

皇帝成了先帝,太子登了基,皇子們成了王爺,許多都不同了。只有林偏幽還是那樣的瀟灑清絕,未沾半分世俗滄桑。

太子站在屋外,佇立良久,卻不敢推門而進。林偏幽察覺到了,推開門走了出去,道一聲:“陛下萬歲。”

太子站在原地,雙目細細地凝視著林偏幽,半晌後水霧叠起,太子猛地上前抱住了他,低聲道:“偏幽,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