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做大(第3/4頁)

“小媽死後,我的繼父……”

大芳說到這裏,停頓了下來。賀頓立刻緊張得出汗,劈頭打斷了大芳的話:“你的繼父他幹什麽了?”話剛一出口,她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調整思緒,竭力平靜。

大芳沉浸在敘述中,並沒有發覺賀頓的慌張,她說:“繼父回來很傷心,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在農村,死人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對於窮人,更是家常便飯。繼父對大媽說,你女兒是個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沒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著我說,她也不是我女兒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場。從此,我和你們再無幹系。”

大芳說得悲慘,但賀頓反倒松了一口氣,天下的繼父並不都是壞人。在對大芳的治療中,賀頓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結。當然,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當中進行,大芳並無察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和大媽一起生活,當著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後,我叫她大媽。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媽到死,這也不是為了大媽,同樣是為了我的生母。再以後,我慢慢地長大,後來村裏來了下鄉知青,其中有個青年叫小松……再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說到這裏,久久地停頓。賀頓也停頓,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話題將如何繼續。

治療已嚴重超時,賀頓對大芳的思緒“包紮”之後,趕快結束此次談話。

大芳下一次來的時候,憔悴不堪。賀頓說:“上次之後,你有些什麽感受?”

大芳說:“一半是輕松,一半是沉重。變成了陰陽人。”

賀頓說:“這就好。”

大芳不樂意,說:“哦哦,我在水深火熱之中,你還說風涼話!”

賀頓說:“這就是變化,你要的不正是這東西?”

大芳想想說:“不管怎麽樣,把心裏話倒出來,舒服了很多。”

賀頓問道:“關於你親生母親的故事,你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嗎?”

大芳很肯定地說:“從來沒有。”

賀頓說:“那我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對老松也沒有講過嗎?”

大芳說:“這麽丟人的事,我當然沒有講過。”

賀頓敏銳地抓住了“丟人”這個詞,說:“你以你親生母親為恥嗎?”

大芳不願正面回答,就嘟囔著說:“難道小老婆光榮嗎?”

賀頓說:“也許這就是要害。”

大芳說:“你不要瞎操心。我母親已經過世幾十年了,除了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連她的模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賀頓說:“那最後一句話是……”她當然記得那句話,但她不能自動說出來,她要讓大芳自動吐出,意義不同。

大芳說:“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應了她,我拼命地點頭,她看到了。”

賀頓說:“什麽意思呢?”

大芳說:“是啊,這句話我想了幾十年。以前我小,我想親媽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媽的好閨女。因為她始終幻想著大媽能把我當成親生女兒,從此改變我的血統,讓它高貴起來。”

如此推理,在邏輯上尚可成立。按照當時風雨飄零的氛圍,這種解釋最為順理成章。此刻的賀頓並不善罷甘休,聽到“以前我小”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時候用這種解釋,後來,小姑娘長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釋。對,一定要抓住不放!

賀頓說:“那時你小,以後就不小了,再以後就進入中年,你對生母的這句臨終遺言,也許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暫的等待之後,大芳說:“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釋。”

賀頓大喜,顏面上還保持沉穩安寧,問:“那是什麽?”

大芳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的故事你現在已經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我的經歷。你說,這句話還可以做什麽解釋?”說完,盯著賀頓。

賀頓沒想到大芳反戈一擊,一時愣住。但是,她必須回答。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題,要驗證心理師是否和自己肝膽相照風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層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內心角落?

賀頓在心中把那句話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麽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時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後來,賀頓也覺得越來越不靠譜了,百無聊賴之中,賀頓甚至想到了當下很時髦的一句口號——“一定要做大做強”。

當然了,幾十年前一個垂死鄉婦,不會說出上面這些話。但她拼著最後一口氣,說的這半句話,分明有一個理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執拗地放射光芒。像一只斷翅黃雀,盤旋在越來越稀薄的意識星空中,滴血哀鳴。由於這種至死不渝的堅持,讓這句話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還禁錮著她唯一的女兒輾轉不安。同時,也折磨著女兒的心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