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做大

賀頓沉默著,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說什麽好,而是應該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應都是愚蠢並事與願違。

大芳其實並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她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就不在乎了。最艱難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繼續下去。

沒想到吧?我的親媽是一個小老婆,我從小就因為親媽的關系,受夠了歧視和白眼。你還記得紅樓夢裏的探春吧,多麽有能耐的一個女子,可就因為是小老婆生的,命運就沒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買賣的,有很多錢。如果沒有那麽多錢,他也養不起那麽多老婆。爸有七個老婆,親媽是最小的一個。我親媽原來是唱戲的,因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戲,驚嘆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對美貌有一種對古董般的熱愛,喜歡收藏,喜歡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來越值錢,女人隨著容顏老去美貌不再,就越來越不值錢。做小老婆的人,還有一條翻身的途徑,就是生個兒子繼承香火,雖然不像皇帝的嬪妃那樣母以子貴,卻也是讓自己揚眉吐氣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媽的肚子不爭氣,只生了我一個女兒就再無動靜。我從小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為什麽就不能比?親媽就說,你是我生的!我說你怎麽啦?親媽就說我不如人。我說你哪點不如人了?親媽說,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恥辱的印記。從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印記就扣在我親媽的額頭了,我出生以後,又遺傳到我的額頭。你一定奇怪,為什麽我說到生我養我的母親的時候,我不能叫她媽媽,只能特別說明是我親媽。因為從我一出生,就不讓親媽喂養,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媽媽,管自己的生身母親叫小媽。大老婆說,一個演私奔的戲子,只能把孩子養成敲鑼打鼓的雜役,對不起商賈之家和書香門第。我看過心理學的書,說人和人的關系其實就是階級。在大家庭裏,老婆們是一個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階。大老婆在台階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們。其實,我媽並不是最後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後,我父親又娶了三個老婆,湊成了十個。本來他還想再娶兩個,幹脆成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夢想成了水泡。家裏的階級鬥爭十分激烈,我親媽是最沒本事的一個。”

說到這裏,大芳忽然話鋒一轉,問賀頓:“你知道嗎?心理學裏做過一個試驗,一個著名的關於階級的試驗。”

“不。我不知道。”賀頓說。

“我告訴你。科學家們養了一群雞,管吃管喝,讓雞群自由發展。結果雞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排出了座次。假設有十只雞,它們就分出了誰是頭雞,誰是第二只雞,誰是第三只雞……以此類推,一直到最後一只雞。這樣的順序就決定了吃食的位置,雞食盆子端來之後,整個雞群是不可以亂動的,只有頭雞吃過之後,第二只雞才能動嘴,然後是第三只雞……一直到最後一只雞。雞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變的,有的雞長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雞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個雞群是處於不斷的變化和危機之中……你明白嗎?”

說到這裏,大芳注意地看著賀頓,等著回答。大芳讀了很多有關心理學的經典著作,但賀頓沒看過這個實驗,便老老實實地承認:“只明白一點。”

大芳接著說:“我的親生母親,也就是我的小媽,就是這最後一只雞。雞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頭雞依次把下面的九只雞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只雞就把後面的八只雞都啄一下……以此類推,到了第九只雞,就只有一只雞可啄了,這就是第十只雞。這裏面的深意,你明白嗎?”也許是暢所欲言的關系,雖然述說的是慘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較有條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賀頓如今成了完全的聽眾,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嘆了一口氣說:“我剛開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這個實驗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對雞群排序來說,哪只雞最殘忍?”

賀頓變成了一個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是頭雞。”那道理很簡單,一個人或是一只雞,要維持在團體中的領導位置,想必是要殫精竭慮地展示實力一覽眾山小,才能服眾。

大芳說:“我原來也是這樣以為的,甚至科學家們也是這樣預計的,實際情況是——最殘忍的是第九只雞對第十只雞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拼命地淩辱第十只雞,不讓它吃不讓它喝,讓它衰弱和瘦損,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至於淪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殘存的優勢……現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著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