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何時回法國,我自有安排。您老先休息,我帶著絳香到處走一走,讓她心裏有個數。”黃阿姨這樣對老太太說著,領絳香上了樓。

黃阿姨說“到處走走”的時候,絳香覺得她有些誇大其詞,一個家嗎,又不是一個公園,用得上“到處”這個詞嗎?等到樓上樓下這一通轉下來,絳香才知道“家”和“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大家”。

“家裏還有誰呢?”絳香小心翼翼地問。

“三個人。”黃阿姨說。

“都是誰呢?”絳香問。

“我,她,還有你。”黃阿姨說。

“您不在的時候呢?我沒來的時候呢?”絳香吃驚。

“就她一個人。”

絳香忍不住說:“一個人哪裏用得了這麽大的房子呢?”

黃阿姨說:“我媽從小是在一個大院子裏長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出來的。她喜歡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滿足不了她的願望,等我在國外有了錢,就為她買了這個房子。她不喜歡別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她獨身慣了。現在,她越來越老了,一定要有個人陪伴她。”

絳香默默地點點頭。在其後的一段時間內,黃阿姨又詳細地教會了她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習慣。老奶奶姓賀,祖上很有來歷。當絳香適應了各種基本禮儀和規則之後,黃阿姨飛走了。臨走之前對絳香說,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絳香也不必害怕,只需按這個號碼給她打個電話,她自會處理。那是一個記載著長長的電話號碼的白紙卡,絳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樣默念了好多遍,確信自己完全記住之後,珍藏了起來。

絳香心中忐忑,怕哪一天意外毫無征兆地降臨,但為了生活,她必須堅持下去。好在賀奶奶眼前並沒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樣,每天都虛弱而堅定地活著。

絳香的到來讓賀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後目的,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只有等死一條路了,現在,上帝把一個白紙一樣的小姑娘送到身邊,天意啊。

賀奶奶的作息很有規律,她讓絳香也按照這個規律走。如果她睡覺了,絳香也要睡;如果她醒來了,絳香也要清醒如飛檐走壁的野貓。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絲,細碎而短暫。睡的時候恍若醒著,有一點動靜就飛快地展開皺紋重疊的眼皮,眼光渾濁而犀利。醒的時候如同睡著,你若說話,她可以長時間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說。如果你停下嘴唇,她會在第一時間指教你。當她指教你的時候,你必須要精神抖擻地回答她,好像應對教授的提問。

賀奶奶以前上過教會學校,她第一次看到絳香岔開雙腿坐在椅子上時,說:“你讓我想起了黃飛鴻。”

絳香不知道黃飛鴻是誰,就說:“他是你們家的親戚嗎?”絳香知道賀奶奶嫁的是黃家。

賀奶奶說:“我們家是望族,哪有這樣的親戚!他是一個土匪。”

絳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麽關聯,賀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說:“一個女孩子像你那樣坐著,就是黃飛鴻了。”

賀奶奶示範了一個優雅的蹺腿動作,讓絳香依葫蘆畫瓢。這個動作讓氣息奄奄的賀奶奶咳嗽了許久,差點沒背過氣去。絳香完全不知道優雅是怎樣蘊含在女子的兩腿之中,幹著急不得要領。幸好她很瘦,兩條腿骨雖說像鉛筆般堅硬筆直,多練習幾遍,姿態也就基本說得過去了。

賀奶奶讓絳香把一些白紙裁成撲克牌大小。絳香把紙片遞到賀奶奶手裏,賀奶奶說:“這是什麽?”

絳香老老實實地回答:“紙片。”

賀奶奶說:“這不是紙片,是名片。”

絳香看著空無一字的白紙發愣。

賀奶奶說:“寫上你的名字。”

絳香就在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賀奶奶說:“把它遞給我。”

絳香從來沒有過名片,當然也不會遞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給人遞一張餅那樣,端給了賀奶奶。

賀奶奶沒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經虛弱地擡不起來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確。“很好,你用的是兩只手。你是一個懂禮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滿把抓著,好像誰要搶走似的。”

又演習了幾遍,絳香順利過關。

絳香機械地把紙片收拾起來,賀奶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絳香說:“我在想什麽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賀奶奶說:“你在想,我一個做保姆和護工的人,什麽時候會用得上名片呢。”

絳香說:“您說到我心裏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名片的。”

賀奶奶嚴肅起來,說:“不要輕易地就說一輩子,一輩子是很長很長的時光,只要努力,萬事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