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第2/5頁)

你看到一個軒昂的人委頓,看到一個強大的人退縮,看到一個美麗的人猥瑣,看到一個淵博的人戰戰兢兢……你能袖手旁觀嗎?只有看到落紅滿地,才能體驗到繁花似錦的寶貴,然而一切已成往事。

伸出你的手幫助他,需要力量和機敏,需要淵博和仁慈,還需要很多東西,比如健全的心智和溫暖的手。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在靈魂的廝殺中,沒有那些血淋淋的場面,可是那些直插心肺的刻薄和損毀,不是比匕首更加銳利嗎?那些身不由己的退縮和妥協,不是比箭弩更具穿透力嗎?

心理師啊,你的歡顏和微笑,你的善意和愛心,你的智慧與幽默,你的犀利與寬容,你的理解和體諒,你的牽掛與信任,包括你的憤怒與哀痛……這些都是一個生命與另外一個生命的對接,好比宇宙太空中的行走,神聖而千鈞一發。

為了完成這神聖的使命,賀頓已趨近彈盡糧絕。她盡量封閉關於自己私事的台風眼,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把每一個臼齒的溝槽都深深契合。每天每夜。

她知道應該放松牙齒。牙齒和精神有某種神秘的鏈條。也許從遠古時代,人類就養成了在災難面前咬緊牙關的習慣。看看那些早早就掉光了牙齒的人,如果不是營養不良,那他們一定命運多舛,面對危難,只有不停地咬牙,直到把牙齒咬下來。

她知道自己需要和柏萬福有一個交談。需要一個決定。現在的拖延是慢性毒藥,不但在謀殺自己,謀殺柏萬福,而且在謀殺著那些來訪者,心理師的能力好像換季時分的小店,所有的懸掛都大打折扣。但是,她不敢作出決定。

她從理論上確信,沒有一個決定沒有痛苦,你以為不作決定就沒有痛苦了嗎?錯。那就更痛苦。要不就等到別人來為你作決定,那就不僅僅是痛苦,而且也是喪失了自由。

為了自由,你必須作出決定。人生沒有絕對的安全。只有絕對的不安全。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然而,一切理論在現實的礁石前都是雞蛋,營養豐富卻不堪一擊。心理師賀頓一天到晚在敦促別人作出決定,自己卻延宕不前。

我掛掉了電話,那個女子的手機鈴聲也應聲而停,就是這個人了。我打量著她。很年輕,也很俏麗,穿著打扮像一個懶散的逃課中學生,身上的香水氣味很濃,仿佛在遮蓋著什麽。我握住她的手,很綿軟,只吝嗇地交給我四個半截手指,然後嗖地抽回去。碰撞之下,我知道她不是幹活的人,是個連家務活也不幹的女人。

你並沒有穿紅襪子。我挑剔地說。

我不可能穿著鮮紅的襪子滿世界闖蕩,好像剛從聖誕老爺爺那兒回來。我相信能認出您來,我見過您和烏副市長的合影。紅襪子說。

我是個低調的人,烏海也不喜歡張揚,平常我們也從未把合影送人。你在哪裏看到的?我說。

你家。紅襪子很爽快地回答。

你去過我們家?我怎麽沒見過你?我大吃一驚。

我去,都挑你不在的時候。紅襪子說。

都?你去過很多次?我幾乎嚷起來。

咱們到茶室裏說話好嗎?我既然來了,就會讓你明白。紅襪子說。

我的大嗓門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茶樓基本上是安靜的地方。我只好按捺下滿腹狐疑,和她到了茶室。我們面對面坐下,眼睛和眼睛的距離不到一尺,像是促膝談心的好友。

我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紅襪子說,你先告訴我烏副市長他怎麽啦?

我說,他死啦!這是我第一次對外人說烏海死了,在這之前,我不敢說,不忍說,不能說。看著這個女人,我不知從哪裏來了直面烏海死亡的勇氣。

紅襪子一下熱淚盈眶,說,我已經想到了。那天,我給他去電話,剛說了一半,電話就斷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以為他不方便說話,就再沒敢給他打電話,一直在等……

二十二點三十七分?我問。

是我。

差一分二十二點?我又問。

也是。

你頻繁地給他打電話,是什麽事?我無情地問。

可以不告訴你嗎?紅襪子還沒有從烏海的死訊中緩過勁來,淚眼婆娑。

不能。我狠狠地說。

為什麽?她負隅頑抗,這是隱私。她聲嘶力竭地喊。

因為烏海死了。如果烏海不死,這是隱私。烏海死了,這就成了公案。你清楚為什麽大家都不知道烏海的死訊嗎?

我聲色俱厲。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和人說話,我已成魔王。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誰都不說……紅襪子已亂了分寸。

我說,因為烏海的死因太蹊蹺了,公安局正在調查。現在,烏海和你通話的手機在我這裏,還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要是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訴我,我就把你移交到公安局。威脅的話脫口而出,並不是事先想好的,我早已肝腸寸斷毫無邏輯可言。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信口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