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劫數

天微微亮時,陸徜就已經將收拾妥當的箱籠搬上備好的馬車。

簡陋的院子被搬得空蕩蕩,雞鴨俱已招待了前幾天來恭賀陸徜的鄉親,屋裏的鍋碗瓢盆連著帶不走的舊被褥等家什,全都贈予近鄰。

和左鄰右舒道過別,鑰匙交還屋主手中,住了十年的地方,而今就要離開,並且不再回來,縱是沉穩如陸徜,一時間也有些怔忡。

未散的晨霧裏似乎會小跑出一人來,隔著老遠揮著手,踏過長康巷這條臟兮兮的泥路。

“在想什麽?”曾氏見他盯著巷口發呆,拍著他的背問道。

“沒什麽。”陸徜回神,扶母親上馬車。

知兒莫若母,曾氏只道“要不……再等等?興許明舒會來送送?”

“等她做甚?”陸徜依舊將母親扶上馬車。他心頭洞明,不論他等與不等,簡明舒都不會來。兩人把話說到那份上,便是斷了從小到大這十年的情份,按她那幹脆爽烈的脾性,她不會再見他了。

曾氏搖著頭嘆口氣,一步邁進馬車裏,再也不說話。

安頓好母親,陸徜裹緊外袍,坐到馬車前,捏著馬鞭揚手一揮,只聞“啪”一聲空響,馬兒拉著車駛進晨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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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寧到汴京,水陸兩路皆可,水路要快些,只是因著曾氏體弱,容易暈船,所以陸徜選了陸路,寧可走得慢一點,也要照料好母親。

不到半日,馬車已經出城。

城外官道的積雪已被鏟凈,兩側的夾道樹都只剩光禿禿枝丫,近年關的時間,來往的車馬很少,冷風瑟瑟灌進身體,縱是陸徜戴了風帽掖實衣襟閉緊嘴,也架不住那風無孔不入,吹得他面頰赤紅,身上冰冷,只用凍僵的雙手麻木地抓著韁繩,目光直視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路。

心緒被風吹亂,陸徜正發著呆,不知又行了多久,官道上忽然迎面急馳來一輛馬車。那馬車由三馬所拉,速度飛快,馬車車廂通體漆黑,窗戶用暗沉的氈簾遮得嚴嚴實實,車上沒有徽記,看不出來歷。

馬蹄踏地飛馳的聲音,在寂靜官道上響如鼓音,很快就逼近陸徜。

陸徜雖然聲色未動,心裏難免犯疑,當下不著痕跡地打量起這輛奇怪的馬車來。

很快,馬車便駛到他旁邊,厚重的氈簾恰在此時被挑起,一只纖細白皙的女人手鉆出,腕間戴著只累絲赤金鐲,鐲上墜著兩只小巧鈴鐺。

陸徜一愣,下一刻,目光便與簾後女子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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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明舒萬萬沒想到會在官道上撞見陸徜。

她比陸徜早一天去了潯陽鎮,在鎮上過了一晚,第二天近午才悄悄備了馬車往雲華寺去,都道捉賊拿臟,她準備打周氏一個措手不及。

心事本重,這馬車又遮掩的密不透風,簡明舒覺得呼吸不暢,胸口生悶,這才挑簾透氣。

不想只這須臾功夫,竟能叫她遇見驅車赴京的陸徜。不過往汴京的陸路必先經雲華山,再過潯陽鎮,她先到潯陽再回頭,會與陸徜撞上,細想想倒也不足為奇。

說得幹脆,想得也通透,決定得也果斷,到底比不上這一刻措不及防的相遇,簡明舒心裏陡然泛起股酸澀,竟比那一日分別時還要揪心。

情緒如江水潰堤,化成通紅的眼眶,卻只得一個擦身的瞬間。

兩輛馬車很快交錯而過,連句名姓都沒有喊出口。

她揉揉眼,淚水未落,散在寒風中,氈簾放下,再不見。轉回車廂內時,神情已定。

那廂,陸徜緩緩收回目光,照舊盯著前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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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黑得很快,陸徜的運氣不太好,與簡明舒遇見沒多久,馬車就出了問題,車軲轆歪了一邊。他只能將馬車趕到官道旁的樹林裏修馬車,眼瞅時間已晚,來不及趕到潯陽鎮落腳,索性就地生火,燒水做飯,打算露宿一夜。

天徹底黑下來,四周只剩黑魆魆的影子,火堆的火只照得明腳下方寸,展眼一望都是樹木光禿的枝椏,在夜色裏張牙舞瓜,間或有些鳥獸叫聲遠遠傳來,勾得人心惶惶。

初行不利,曾氏有些不安,被陸徜一通安慰後勉強進了些水糧,便進馬車裏歇下,陸徜自己在外頭鋪了氈布,紮了帳篷,打算對付一宿。

只是躺在帳篷裏,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便又披衣起身,坐到火堆旁發呆。

這樹林不大,就在雲華山山腳,緊挨著山崖,往上一些就是去雲華寺的盤山路,若擱白天,還能瞧見山間佛寺隱約的屋檐,不過夜裏無光,朝上只剩潑墨般的漆黑,幾與夜色融為一體,什麽也看不到。

他掃了幾眼,就將目光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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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陸徜的運氣,簡明舒一行要順利得多,趕在天黑前到達雲華寺,還來得及在寺裏用上一碗熱騰騰的素面。

天漸漸沉了,先一步在外頭打探消息的小廝進來,向她附耳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