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油紙包

耿曙沒有叫任何人, 只是拉著姜恒的手,站在街頭安安靜靜地看著。

“這條街變小了。”最後,耿曙朝姜恒說。

姜恒笑道:“因為那時你個頭小。”

耿曙點了點頭, 也許如此。

一場大戰後,城中最先開張的,乃是祭祀亡魂的禮器店, 喪事實在太多了,許多百姓家裏都有死去的士兵, 有人正在街邊祭酒, 朝著蒼白的天空跪拜、痛哭。

姜恒買了點吃的, 耿曙穿著黑色滾金沿的雍國武服,不少攤主見了他, 便收攤進去, 不做他的生意。

“有你喜歡的姑娘麽?”姜恒朝耿曙說。

耿曙在一家攤前朝裏看,說:“他們家的小妹妹已經嫁人了,不喜歡, 五歲那年認得。”

姜恒看見一個神情木然的女孩, 正在守攤,手裏拿著一塊來自士兵的染血木牌。

兩人都沒有與她打招呼, 耿曙別過頭,穿過集市, 在一家賣糖的瞎子攤前買了一點桃花糖, 喂了一塊給姜恒吃, 余下的,小心地包起來。

“小時候爹來看我時,”耿曙說,“就會給我買這家的糖吃, 興許因為他也是瞎子,瞎子知道瞎子不容易,特別照顧他的生意。”

姜恒說:“這是個很好的地方。”

“是。”耿曙點了點頭,“六歲開始,每三天,我會拿著一個木盤,拴繩子,掛在脖子上,穿過集市去賣。”

當年聶七帶著耿曙,在安陽住了下來,耿淵入宮,成為王子畢頡的琴師。聶七自食其力,在家裏制燈芯,每隔三天,耿曙就要到集市上去沿街賣燈芯,被人討價還價,但耿曙一律不回答,愛買買,不買滾,因為那是他母親的血汗錢。

最後換回有限的錢,再上交給聶七,聶七便為耿曙做衣服,買米面吃用。

姜恒想到那場面,就覺得很有趣,六歲的耿曙持個方木盤,走過集市的模樣,就像一只被套著鞍繩的小馬駒,那模樣是他從未見過的。

“你叫賣嗎?”姜恒問。

“臉皮薄,”耿曙答道,“難為情,從不叫賣。但我娘用最好的棉,制出來的燈芯,燒得最久,連王宮的人都買她的燈芯。只是他們不知道,最後她在燈芯裏摻了毒,王宮買去後,那天燒起來,一片漆黑,所有人都瞎了。”

她的燈芯遠近聞名,集上的人都叫她“燈芯娘”。但她很少露面,只因對外的身份是帶著兒子的寡婦,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過活。

街坊都知道,有個瞎子琴師,會每隔十天來看這對母子,便有人閑著猜測,那孩子是個逃生子,燈芯娘看上了宮裏的琴師。

直到那瞎子殺掉了宮裏四國的大人物,這消息才讓全安陽、乃至全天下震動。所有人也因此知道了瞎子的名字——耿淵。

姜恒說:“小時候我聽你說那會兒,常常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耿曙與姜恒十指相扣,走到街道盡頭,沿著青石板的石階,上得第二層山上去。

“不明白爹死了以後,”姜恒說,“她為什麽不帶著你,活下去。”

耿曙點了點頭,說:“我曾經也恨過她,她就這麽拋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活著,太殘忍了。”

姜恒說:“但我後來懂了。”

他不僅明白了母親,也明白了聶七的選擇,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隨死殉,明白她為什麽扔下了耿曙。

明白了母親為什麽在離開時的那天,說“娘本想一劍帶了你去”。

“我也懂了。”耿曙朝姜恒說,並稍稍低下頭,在姜恒臉上親了一下。

姜恒臉上發紅,耿曙卻很平靜,說:“幸好我找到了你,恒兒,不然對我這輩子而言,當真太殘忍。”

姜恒說:“都過去了。”

耿淵事發之後,聶七知道一切終於結束了。

“先別進來,”那一天,聶七朝門外說,“曙兒,別推門。”

當時全城大亂,耿曙聽到消息後,顧不得手裏的燈芯還沒賣完,趕緊回家去。那天午後他尚不知殺人者是他父親,集市上全在說梁國要完了。

他得告訴母親這事,他是小大人了,須得保護母親與瞎眼的爹,帶他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聶七在房梁上系上白綾,手裏給白綾打結,朝窗外的兒子笑道:“別聽他們大驚小怪,沒事的。”

耿曙充滿疑惑,看見母親在房中的影子,說:“娘,你在弄什麽?”

“沒做什麽,”聶七說,“娘在換衣服。早上得了幾個錢?”

“兩個錢。”耿曙答道,“沒人買,都在收拾細軟,說要搬家,咱們搬嗎?爹呢?我得去找爹,他就在宮裏頭,他不會有事罷!”

“娘待會兒就去見他。”聶七說,“你去買點酒來,待會兒娘去看他,打兩個錢的酒,去罷。”

“哦。”九歲的耿曙躬身,解開脖子上的系帶,飛奔去買酒。

耿曙提著酒,推開家門時,母親已經死了。給他留下了一封信、一把劍,以及他戴在脖子上的玉玦,還有一份不識字的他,看不懂的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