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下人

姜恒顯然不想這麽輕易就放過汁琮, 他知道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將既是君臣,又是對手。他欣賞這名對手, 也知道汁琮只要想清楚,不至於惱羞成怒。

“俗話說,不平則鳴。”姜恒坦然面朝眾人, 說,“我也有幾句話想說。”

“你有什麽不平?”太子瀧緩緩道。

雍人是雍國中得利最多、待遇最好的一群人, 太子瀧實在想不到, 本族人能有什麽不平。

姜恒道:“說來就多了,我一家六口人,給各位細數下都去了哪兒罷, 先是我祖父, 為大雍修渠, 死了。根據大雍律法,五十五歲以上男子,不得在家接受子孫贍養, 須得自食其力, 否則就是浪費國家的糧食。”

陸冀有點坐不住了, 這條律法乃是他根據汁琮的授意,親自定下。

“祖母呢?”姜恒說, “不知道, 祖父死後, 祖母就沒有消息了, 聽說她去了山陰城, 後來自己到山上, 去等死了。她年紀大了, 眼睛也花,既做不了針線活,又幹不了體力活,更不得被贍養。”

姜恒又說:“我爹他是木匠,為大雍制馬車輻軸,我娘生下我與我哥,一家四口,日子也勉強能過。但有天,我爹做工時,被素有嫌隙的密探,告了一狀,指他談論玉璧關之敗,以‘妄議朝政’為由,拉去剜了舌頭。”

汁琮:“……”

“城裏共有一千一百四十八名密探,”姜恒道,“他們是朝廷的耳目,在一個暗不見天日的官僚中,名喚‘信寮’,四處出動,名為搜查各國奸細,實則監視百姓。百姓若有議政之舉,便當……”

“沒有不讓你們議政!”汁琮終於發怒了,聲音大了幾分,“王宮前的信盒,便是給雍人百姓所用!有何不平,俱可投信!”

衛卓沉聲道:“吾王所禁的,乃是民間不辨是非、不明事理、蠱惑人心的荒唐之言!”

“哦。”姜恒點了點頭,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不過那信盒中,聽說已有許久未曾被人投信了?”

汁琮被這麽一提醒,也想起來了,望向太子瀧。

太子瀧坦誠道:“正是如此。東宮已有三年未曾收到信了。”

“總之我爹也許說了,也許沒有。”姜恒道,“當然,我覺得他那人素來口無遮攔,因言獲罪,也是死有余辜,誰讓他妄議玉璧關之敗呢?須知這話朝中大人說得,平民百姓是說不得的。”

汁琮憋了一肚子火,對著姜恒,卻似面對不受力的棉花,找不到地方。

汁綾卻忽然一陣大笑,仿佛覺得這場面極是諷刺。

笑聲猶如在扇眾人的臉。姜恒又道:“可我爹死了,我們怎麽辦呢?我娘按大雍律法,必須改嫁,因為雍國需要人口,人,就像柴火一般,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娘還能生,於是她被送到大安城去,嫁人了。後爹的面,我們也沒見著。”

管魏冷笑一聲,那聲音卻不知是針對誰的。

“剩下我與我哥。”姜恒答道,“我哥想去當兵,養活我倆。”

耿曙沉默地看著姜恒,姜恒道:“我呢,想去讀書,學認字。可是啊,我命由人,不由我。少傅府來人了,按理說,少傅府須得考察我二人,合適的送往軍隊當兵,或是學堂念書識字。”

“當然,讀書人不能多,”姜恒說,“因為在咱們大雍,書讀得多不是好事,就容易走歪門邪道。拉人站隊、結黨謀私、操縱民意、抹黑朝廷、煽動謀逆。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亂說,可是聽說,讀書就能去做官,我們的日子,就變得不一樣了。都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可為什麽公卿之家,都讓子弟讀書呢?想來讀書一定是好的,只是讀書人的品格不一定好,把才幹用到了不該用的地方。”

這話簡直是賞了在場所有人狠狠的一耳光,太子瀧眼裏帶著悲傷之色,汁琮用盡了所有的涵養,才沒有當場發作。

這一條規矩,是汁琮親自制定的,因為汁琮主習武,副修文,正因胸無點墨,才重武抑文,厭煩讀書人,認為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滿口聖賢之言,背地裏卻不知有多少齷齪之事。

讀書人多的地方,紛爭就多,互相攻訐,陰謀詭計,種種陷害,陷入口舌之爭,非常危險。

但哪怕汁琮自己不喜歡,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兒子需要下苦功讀書,公卿大臣的後代,也須修習文韜,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但尋常老百姓,想送孩兒去讀書,”姜恒上前一步,神秘地說,“是要錢的,錢。錢可以買通少傅府,送一個孩子進學堂,要十兩黃金,我哥有讓我去讀書的念頭,錢從哪兒來?”

姜恒又嘆了口氣,緩緩道:“於是我去百工寮,我哥則去當勞役,為雍軍運送物資,這一輩子,我們就為國當牲口,像牲口般勞役,像牲口般生養,也挺好,就這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