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歡欣的新世界,陽光明媚,樹葉還綠著,投下斑駁的影子。一群壯漢在街上成群行走,顯得格格不入。有經過的解放軍側目,還有年輕的女學生遠遠躲開。小耳朵停下,等兄弟們跟上來,小耳朵問跳子:“咱們那狗場呢?”

跳子說:“政府不讓開了,說是賭搏。”

“從今往後,你們也別我走哪兒跟到哪兒,好勇鬥狠不讓,咱們不打架了。”

跳子詫異地問:“那弟兄們怎麽辦?”

“愛怎麽辦怎麽辦,我又沒養著你們。”

跳子為難地看著小耳朵。小耳朵朝他們揮了揮手,然後猶豫地又揮了下,說:“散了,聽見沒,再跟著一會兒又得抓回去。”

小耳朵轉身走,一群大老爺們還在原地杵著,面面相覷。小耳朵折身回去,仰著頭問:“不紮堆不會走道兒?舊社會的一切已經消亡了,現在是一個有秩序的,人民當家作主的世界,都有點人民的樣子,自己走自己的,以後吃吃喝喝大夥兒聚一塊兒。”

小耳朵獨自匯入街面,連虎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小耳朵歪頭看了看他,連虎笑得憨厚,說:“我得回家啊,看我幹什麽啊哥。”

那些壯漢們無助地看著跳子,跳子擺了擺手,也匯入街市。壯漢們們零落散去,漫不經心地融入到這新世界中,似乎他們從未聚集過。人聚人散,大家往往習慣為相遇慶祝,卻從未好好對待過別離。兄弟相遇,要插香;夫妻相遇,要舉行婚禮;但所有的分離,多是無聲的,甚至是後知後覺的。兄弟各奔東西了,開始還親密,後來便漸漸斷了聯系,來不及準備和回味,帶著點茫然,投入另一段世俗裏。

珠市口徐天家門口,院裏依舊聚著不少車夫,都執著車牌子。關寶慧穿著一身布衣,完全是平民裝扮,伏在徐允諾用的那張案子上,看著車單賬簿暈頭轉向。

張子指著賬簿說:“這兒,車份子都在這兒呢,上月換了個軲轆,整了一次條輻……”

關寶慧問:“那還要給你這麽多,是不是?”

張子笑著說:“關奶奶,別人算進不算出,您是算出不算進,這麽著您就給我們幹活得了,車是車行的,您不用給。”

“修車了呀?”關寶慧用筆杆撓撓腦袋。

“那從份子錢裏扣,都是這規矩。”

關寶慧聽得一臉茫然,徐天和祥子走進來,張子見祥子趕忙拉住,說:“祥哥,您來看看賬,都管好幾月了,連家裏有多少車到現在還不知道……”

祥子拿過賬簿翻看,關寶慧看著徐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徐天朝她笑笑,進入自己的廂房,開始收拾東西。衣物收進箱子,打包被褥,一切有條不紊。關寶慧走到門口問:“你回來了?”

徐天回頭看了關寶慧一眼,又繼續收拾,說:“一會兒得走。”

“飯做好了,放在南屋。”

徐天覺得有點不對,又說不出來,擡頭眨了眨眼問:“關老爺吃了嗎?”

“吃了。”

“以後賬讓祥子管,你別操心車行的事兒了,每月祥子跟你報,你伺候好關老爺就行。”

關寶慧笑著點頭,說:“聽你的。”

關寶慧看徐天要把被褥打包起來,自然地走過去幫他摁著疊好的被褥,讓徐天打背包帶。關寶慧問:“去哪兒啊?”

“石景山”。

“多少天?”

“跟那兒上班了,沒準一月半月回來一趟。”

關寶慧看徐天,不知再說什麽,只好應了一聲:“噢。”

外面祥子在叫關寶慧,關寶慧聽著要出去,又折回來問徐天:“吃的要不要端這屋來?”

“我過去吃。”

祥子又在外面喊,關寶慧答應著離開廂房。徐天收拾好東西,看著櫃子上自己和賈小朵的合影。他拿起來擦拭幹凈,找出塊絨布,包起來,放入抽屜,又從抽屜裏拿起紅繩小金鈴,揣入兜裏。

院子裏,祥子指著賬本教關寶慧,這兒是份子賬,那兒是車賬,這一摞是人頭……關寶慧表面聽著祥子在說話,心裏卻想著徐天要離開的事,心不在焉。

片刻,徐天拿著一個箱子一個行李出來,放在院子中間。透過窗戶看著徐允諾屋裏,祥子跟關寶慧在對賬,大老遠都能看出來關寶慧的茫然,徐天在屋外喊:“祥子,以後賬你管了,這哪是寶慧幹的事兒。”

祥子聽了從屋裏走出來,為難壞了,說:“啊?我還得拉車呢。”

“不拉,掌櫃了!”說完,徐天繞過祥子走進徐允諾的廂房。祥子在院裏愣著,車夫們聽了在旁邊起哄:“祥子福氣好啊!”

祥子興奮又害羞地直撓後腦勺:“腿腳還不憋屈壞……”

簡單的飯菜放在炕桌上,徐天抄起筷子吃。窗台上,徐允諾養的盆景長得很好,秋蟈蟈在一排四五個罐兒裏鳴叫。徐天將盆景轉了一圈,發現纏繞在枝上的細銅線不見了,此時關寶慧提著一個布囊進來,說:“烙的餅帶著,面有點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