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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現得自然一點。”杜戈爾對阿曼達說。他們悶著頭吃烤鴨和巧克力慕斯,仿佛那兩個很快跟著他們從酒吧到餐廳裏來的人就像墻紙上的圖案一樣沒有意義。進餐的過程中,他們分享了一瓶普利雪幹白葡萄酒,而後又去休息區喝了咖啡。那個教堂休眠人正在餐廳裏一口一口咬著多佛比目魚,於是,壁爐歸他們了。杜戈爾不得不克制自己想要逃到樓上去的願望。可是,回到房間就永遠無法知道任何事情。無論如何,除非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會讀心術,否則沒有任何理由因為恐懼而選擇撤退。杜戈爾在前台裏瓦拜德夫人那裏買了一本有關大教堂歷史的書。待在餐廳的最大問題是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中性話題,而陷入緊張的沉默之中,用耳朵對準三張桌子開外的那兩個人則容易得多。

當他發現這本小冊子的作者是大英帝國三等爵士勛位獲得者、文學碩士、羅辛頓教士、奧斯維斯·弗農·瓊斯神父時,杜戈爾並沒有很驚訝。既然他們到了十字鑰匙旅館,一種令人不安的邏輯就已經掌控了全局。先是有人提到普特金,接著,又出現了這兩個人——他們要住在這家旅館嗎?其中一個很可能就是李本人。小冊子的封面是亮光紙做的,印著大教堂的照片,弗農·瓊斯的名字又出現了。杜戈爾感覺自己是一個超越概率的賭徒。

他和阿曼達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那本翻開的小冊子擺在兩個人中間,他們面前的矮桌上放著一個咖啡托盤。杜戈爾本想喝杯酒,但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清醒的頭腦。阿曼達翻看照片,杜戈爾則粗略地讀著文字。

弗農·瓊斯把敘述的重點放在中世紀。顯然,他贊成把這個修道院教堂提升至主教堂的地位,悲嘆脫離羅馬教廷所造成的毀滅性後果:那些清教徒肆意毀壞十五世紀華美的彩色玻璃;唯有聖圖姆武夫禮拜堂的祭壇後面保存了為數不多的碎片;教堂內部的陳設,包括北邊十字耳堂裏那座早已聞名天下的中世紀鐘也因改革派的褊狹和無情而湮沒無聞了。幸運的是,最後一任修道院院長和第一任座堂主任神父——查爾斯頓的傑瓦斯保留了珍藏於修道院圖書館中的部分無價手稿……

阿曼達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以示警告。那兩個人正站在餐廳門口,布告欄和接待台的左邊,和一個女招待互換矯揉造作的贊美之詞。女招待的懷裏抱著一個摞滿臟盤子的托盤,禮貌地接受他們的揶揄。種種跡象表明,她沒少收小費。她最後說了一句“哦,您不該這樣”就消失在廚房那邊了,那兩個男人則走出餐廳,步入大堂。

兩個人臉紅紅的,喘著粗氣,好像剛吃掉的牛排和喝掉的那升餐廳自釀紅酒從內部向他們發起了攻擊。杜戈爾想,他們看上去像是旅行推銷員,由他們負責銷售的產品已經占據了大半個市場,連報銷單都配得上他們超凡的商業才能。

年長的那位看起來就像一只營養充足、茁壯成長的獾。他的身材是梨形的,頭發斑白,一個又長又寬的鼻子令臉上的其余零件相形見絀。他的牙齒從上頜凸出來,跑到嘴邊。那些歪歪扭扭的黃牙給人一種錯覺,好像那不是牙,而是沒有設計好的鼻子的延伸。

他的同伴比較年輕,可能和杜戈爾年齡相仿,個子也高一點。年輕人在領導身邊一步一拖地走路,兩個人的尊卑等級從他們的態度上就可以一目了然。他有一頭已經開始稀疏的金發,頭發在耳朵邊打著卷,好像是在拙劣地模仿律師的假發套。

兩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淺色西裝。高個子男人的外套是雙排扣的,看起來松松垮垮,兩個肩頭是鼓的,中間按下去卻是空的,黃銅紐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年紀長一些的男人的西裝剪裁偏保守,胸前的兩個口袋裏各放著一塊疊得很整齊的手帕,一塊是粉紅色的,另一塊是淺黃褐色的,兩種顏色與他襯衫和領帶的色調很搭,給人一種雅致的感覺。

他們站在大堂中央,靜靜地聊了一會兒天,就在杜戈爾和阿曼達對面。接著,那個中年男子轉向前台後面的裏瓦拜德夫人,對她說了幾句話。具體說的是什麽,他們聽不見。然而,她的回答將自身的文雅程度提升到了最高級,坐在壁爐邊的他們聽得很清楚。

“非常高興您喜歡這頓晚餐,李先生。你們如果出去的話,是否願意拿上一把鑰匙呢?”

“不用了。”李先生提高了嗓門。他的聲音比較有感染力,只要他想就可以達到這種目的,“十一點鐘左右就差不多回來了。我們只是出去和朋友喝一杯。”

“小心不要淋得太濕。雨下得很大。”

李大笑起來。他的同伴從墻上的掛鉤上摘下雨衣,幫著頭兒穿上,然後扭著身子穿上了自己那件。他骨瘦如柴的長手腕在袖口晃蕩著。說完再見,他們聳起肩膀,走進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