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第2/3頁)

早上叔伯們來釘棺材,母親不忍心看,到廚房去做早飯。

大伯從口袋裏拿出長釘來,蓋上棺材板子,用錘子敲起來,只敲了一下,母親突然從後廚沖出來,拉住大伯的袖子,說:“讓我再看看他。”又向棺材中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亮津津的,沒點活氣,忍不住哭出來,她說,“他大伯,你下釘子時輕一點,別吵醒了雨果。”他還坐在房梁上,俯瞰著一切,因為他在那裏,燕子不敢回窩,一圈圈地在廳堂裏蕩,嘰嘰地叫。大伯看著那燕子,忽然得了通靈,對著棺材裏的死孩子喊:“雨果,你早走吧,下輩子再做你父母的孩兒。”

母親聽了,又哭,抱著棺材不松手,父親去拽她,她的手指緊緊貼在上面,一根根快要掰折了,才將她拖到一邊。他抱著她,對眾人說:“你們快釘。”東南西北,下了六顆大釘,將他的肉身永遠地錮入黑暗,回絕了他歸來的路程,他也忍不住眼淚潸潸,坐在房梁上掉淚。

鄉間規矩是,大人停靈七日,小孩停靈三日,壽終正寢的老人的喪禮需大肆操辦,夭折的孩子不能辦喪禮,夜裏悄悄扛去埋了,墓碑也不能立。父親在自家田壟上為他挖了個墓穴,村幹部跑來說,現在不能土葬,得拉去火葬。

父親說:“雨果一定要埋,不能讓他死後隨煙化了。我種地的時候,看著他的墳包,能覺得他一直陪我。”

村幹部說:“你這樣不好,以後城裏來人查,孩子還是要被挖出來的。你總不想看他埋了又被挖吧?”

父親臉都黑了,說:“我不管。他們挖,我跟他們拼命。”

墓穴旁新建著一座房子,只有個老人住在那裏,父親剛剛挖好的墓穴,夜裏被那老人給填平了。老人不讓埋,嫌死孩子晦氣,擋著自家的風水,還放了話——不準埋,埋了就去鎮上告,找人來拉棺材去火葬。父親在田壟上轉了一圈,晚飯吃得比平日早,喝了幾杯酒,拿了鍬鏟,出門去了。雨果就跟在他身後,跟著他穿過熟悉的村中小道,來到田壟間。是大豆收獲的季節,空氣幹枯,東南風大,臭楊的葉子密集巨大,呼啦啦地響動。父親又把墓穴挖開了,他壯實,一小時就把墓穴恢復成了昨日的樣子,方方正正,兩米深。挖完後,他沒走,睡在一旁的稻草垛裏。入了夜,那個老人又摸過來,拿了鍬鏟,一鏟鏟把土填回去,父親跳出來,拖著那老頭的衣領,把他摁在花生地裏,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打得那老頭再不敢填墳。

棺材放滿了三日,夜中,叔伯們用兩條扁擔挑著這小棺材,母親穿一身白衣,跟在棺材後面,她已經停止哭泣。

“雨果,我總覺得你還在,你弄點響動,給媽媽看看。”她嘟嘟囔囔地說。

他想,好呀,媽媽。他跑到棺材上,跳了三跳。

叔伯們都喊起來:“奇了怪,剛才那麽飄輕的棺材,忽重忽輕,倒像是有人在上面跳舞。”母親聽見,又哭得肩膀聳動。

父親說:“不管了,趕緊埋。”幾個大漢趕緊卸了棺材,幾十鏟土就沒了棺材,又幾十鏟,有了個小土包。埋完後,所有人都站在小土包的旁邊,雨果也在其中,大夥兒端詳著它,那土包的形狀,就像是土地張開了口,一口吞下了個人,還來不及消化。

還是父親,父親說:“走吧,別待在這裏。天熱。”大夥收好扁擔和繩索,走了。雨果杵了一會兒,也向回走,明月當頭,一路鋪上銀霜,村莊的屋棟裏透出星星點點的光,他知道,遺忘已經不可逆止。

家裏少了個人,堂屋顯得大,母親每日燒火做飯,總是不小心做多;父親不怎麽上田,天天去打牌打發時間,雨果知道,他看了新墳傷心。晚飯喝點酒,父親總要去田壟上走走,在墳前站一會。沒人再清楚記得雨果的相貌,很少再有人提起他,很快,除了父母,沒人再記得他,死亡像一場霧,一下子散掉了。

快秋收時,刮了一場台風,記憶中好幾年沒那麽大的風,傍晚,西北角陰沉沉一片,雲重得要掉下來。父親面露愁色,沒有去打牌,早早回家。雨果正坐在灶台前的椅子上,陪母親,父親走進來,說:“早點做飯。”兩個人悶悶地吃過飯,爬到床上睡覺。半夜裏,父親忽然從床上彈起來,說:“不行,這麽大的雨,要澆塌了墳。我得去看看。”

母親也穿衣服,從床底下拿出鐵鍬,說:“我也去。”雨水太急,在地上澆出一條條小河,兩個人打著手電筒,深深淺淺地走到田壟。之前攏墳時,土本來就松,被水一沖,果然缺了一角,父親冒著大雨把土碼回去,夯實。回去時,他說要弄點水泥,把墳修一修。雨果在一旁說:“不用,反正已經死了,不用那麽麻煩。”可是沒人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