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傍晚(第4/5頁)

燈泡廠倒閉之前,效益已經不行,豆豆爸從廠裏出去單幹,跟人合夥包小煤窯,一夜之間賺不少錢,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學老師,生了個新小子,在北門造了四層樓的房子,從廠裏搬出去,生活這就翻篇了,一切重新開始。豆豆不肯跟他爸走,一個人仍住在廠職工樓裏,既沒人照拂,也沒人管教,他爸隔段時間托人給他送點生活費,其余的也不理會。豆豆主意大,到處跟人說自己沒媽沒爸,是個野孩子,野豆,野豆,就這麽叫起來了。

梁瓜瓜的腦殼有問題,小時候得過腦膜炎,留下了後遺症,別的也沒什麽,就是比一般孩子笨,小時候並不覺得那麽嚴重,越大越顯出來,眼神筆直地放出去不拐彎,癡癡愣愣的,體格發育遲緩,個頭小,手腳不協調。瓜瓜住在帆布廠,他爸以前在帆布廠裏專司運送貨物,人高馬大,開大卡車,威風神氣,梁瓜瓜雖然是個笨蛋,但也會驕傲,跟他爸走在一起時,腿踢得高高的,眼睛能翻過頭頂。帆布廠沒了,瓜瓜爸自己買了輛大卡車跑運輸,一個月在家待不了幾天,梁瓜瓜失去了光環,自此萎靡,整天和野豆混在一起。

野豆和梁瓜瓜要好,齊光是湊數的。野豆看多了香港電影,豪氣幹雲天,整天把“兄弟情誼”掛在嘴邊,要和梁瓜瓜拜把子,但拜把子兩個人不行,劉關張桃園結義那也是三個人,正好齊光也浪蕩無著落,湊熱鬧摻和進來,可心底話掏出來講,齊光不太願意和他們走太近,野豆豆是公認的壞小子,梁瓜瓜是公認的傻小子,跟他們混在一起也不算什麽好鳥。

三個人在燈光球場指天歃血,找了個破碗,用小刀在手指頭上劃開一道口子,硬生生擠出幾滴血,學電影裏念了“我野豆豆”“我齊光”“我梁瓜瓜”“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完事後,野豆請梁瓜瓜和齊光吃了桂花涼粉,一起去錄像廳看了李連傑的《太極張三豐》。

齊光納悶,原來拜把子就是這麽一回事,怎麽這麽平淡,一點情緒起伏也沒有,後來看了《英雄本色》才想起差距在哪裏——他媽的,沒配樂!

既然拜了把子,野豆要打架,齊光就不得不幫忙。兵器已經挑好,時間也差不多,三個人悠悠地踱過去,梁瓜瓜一路上霍霍他的刀,興奮不已,引得路旁的人都拿著怪眼神瞧他們。齊光只好站遠點,把西瓜刀往袖子裏藏,不想讓人看出他們是一夥的。

第四中學後面的小山坡很快會被鏟平,即將改成一個足球場,推土機和土方車停在一旁,也許明天就會開工。每年秋冬都會有人來此放火,土坡上光禿禿的,沒有大樹,只有幾棵幼松和矮矮的蘆草,遠遠看見坡上蹲著幾個人。四中的校服是藍白相間的運動服,很顯眼,可是隔得太遠,還是辨不清到底幾個人。野豆眯起眼看,說有四個孫子,齊光說有五個,梁瓜瓜說六個孫子。野豆在梁瓜瓜頭上捶了一拳,罵他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過可以確定,對方人數一定比自己這邊多。

齊光越走近小土坡,心跳越急,一直跳上嗓子眼,熱血沖上頭頂,臉頰發燙。

齊光說:“野豆,你給幾個人下了戰書?”

“就兩個。沒想到這倆孫子還帶人,媽的。”

“你不也帶了人來。你在戰書怎麽寫的?”

“我說要讓他們死得很難看,打得他媽都不認識他們。”

“他們人數比我們多,我看這次是我們死得難看。”齊光低著頭。

“我們有刀,亂砍也能剁他們好幾個。”

“哎!你幹嘛去偷自行車呢?”

野豆白他一眼,說:“我請你們看錄像、吃飯、打台球,沒讓你掏過錢吧。你管得真寬。以後我不光偷自行車,我還要偷汽車,還要搶銀行、殺人,你信不?”

齊光相信憑著野豆的膽量和脾氣,這些事情他都做得出來。他不再吭聲,野豆嫌他㞞,拉著梁瓜瓜走前面。離土坡已近,能清楚地看出對方有五個人,他們朝這邊走過來,很快就會狹路相逢。

那五個人在距離齊光他們五米遠的地方停住,手裏各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棍子,遠看像一排瘦瘦高高的竹竿子,臉上掛著不屑的笑意。齊光心裏立刻罵了野豆的娘——他一直沒說這些人是高年級生。這些人高他們一個頭,人數還比他們多,這不是兩軍對壘,而是核碾壓。

天空被一片黑濃的烏雲遮住,陰沉沉的,風卷起沙子,蘆草像浪一樣滾動,也將少年額前的頭發吹得亂舞。空氣潮濕。在雲層的彼端、深處,兩聲悶悶的春雷響動——快下大雨了。在那一刻,齊光想丟下手裏的西瓜刀,一路狂奔,躲進家裏的櫃子。

一個滿面青春痘的男生站出來,問:“哪一個是野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