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傍晚(第2/5頁)

為了多吹一些燈泡,維持“生產標兵”的稱號,爸每天早上六點半在廠子中央的空地上吹一小時嗩呐,鍛煉肺活量,風雨無阻。本市嗩呐只在喪葬上用,因而它有種魔性,任是多喜慶的曲子,一經它響都讓人想起葬禮。爸的嗩呐聲是燈泡廠的鬧鐘,他一吹,家屬樓裏就熱鬧起來,做操的做操,吵架的吵架,換煤餅子的換煤餅子。八點鐘準時上班。

齊光透過玻璃朝車間裏望過去,裏面空蕩蕩,沒有人的車間就是個憑空造來的大水泥盒子,呆愣愣杵著。走過車間,過一個小籃球場就是職工宿舍,齊光家在三樓,占地四十八平米,走廊改造成了廚房,放了一個蜂窩煤爐,窗台上陳列油鹽醬醋。鑰匙捅開門,走進去空落落,媽果然不在。桌上擺了三盤菜,一盤涼拌蒲公英、一盤辣椒豬頭肉、一盤紅燒茄子。飯菜涼透了,齊光用熱水泡了飯,草草吃了一頓。

今天有人辦喪事,請爸去吹嗩呐,爸一早出門了,夜中才能回來。燈泡廠倒閉以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事情可幹,待在廠裏嫌苦悶又沒錢,一天吹二百五十個燈泡的力氣沒處使,整日跑到人民廣場上吹嗩呐,情緒飽滿,連吹幾個小時不帶歇。十幾萬人的小縣城,經不住傳播,沒幾天就都知道人民廣場有個人嗩呐吹得不錯,有個喪儀隊來找他,請他來鎮場子,每個月發工資還有提成,算下來比以前在燈泡廠還強。葬禮上他的嗩呐聲悠悠揚揚,配合著家屬哭喪,哀思且悲涼,每回走的時候,辦葬禮的人家還要專門包點小費給齊光他爸,因為吹得好,吹得人眼淚橫飛、魂飛魄散。

一開始爸不肯去,放不下臉。燈泡廠高級技工跑人葬禮上吹嗩呐,成何體統。媽一巴掌拍醒他:得了,你放不下“齊工”的架子,現在也沒有燈泡給你吹了,那一家人抱團餓死吧,生路不走走死路,活該,再說了,吹嗩呐吹成人民藝術家也不是沒有,說不準你就是一個。爸被說動了,作為喪儀隊編外人員吹了幾次,隊裏的人喊他“齊老師”,這稱呼可比“齊工”還有面子,聽起來特有文化,再加上給的錢多,爸就這麽入夥了。那年煞得厲害,入春之後老人走得多,爸所在的喪儀隊忙得前腳黏後腳,天天都要出活。

媽原來是燈泡廠裏燙標簽的,在第四車間幹活。銅戳蘸上黃漆,拈著燈泡頭,對準位置,輕輕一拓,拓出“為民”兩字,放進箱子裏等候幹燥。這活沒有什麽技術含量,媽手腳快,總是上午就把事情做完了,下午的時間用來織毛衣。她什麽花樣都會織,還托人買了幾本日本的編織書,日文看不懂,就著圖片使勁琢磨,所以她手上時常有些時髦的新花樣,別人求她教,她不肯教,絕活哪能隨隨便便告訴人家,告訴人家了那還能叫絕活嗎。燈泡廠還沒倒之前,媽給人織毛衣掙外快,一件毛衣工費十塊錢,不含線,兩天織一件,一個月也能掙個百來塊,齊光上小學的零花錢一直比別人多,都打這兒來。燈泡廠沒了,媽和廠裏另外幾個女工合夥搞了個針織店,專門給人織來樣定做的高档羊絨衫,一件絨衫價值兩百,能抵得上媽以前在廠裏一月工資。就這麽,還趕不及,每天也得忙到夜間。以前爸媽工資加起來五百,一家人摳著省著,可人家一件衣服就值這麽多。媽吐著舌頭說,日子這麽艱難,哪裏蹦出來這麽多有錢人,天上掉下來的呀。

爸媽都見不著面,齊光成了狗不理,開家長會沒人去,學業沒人管,老師也瞧不上,齊光樂得混日子,反正爸也沒時間揍他,以前那是盯著揍的,一點小事就揍起來,揍得齊光眼睛都紅了,恨不得拿刀剁了爸。他已經半個月沒去學校,天天和野豆、梁瓜瓜一起瞎逛,去錄像廳看香港電影、打拳皇、溜旱冰。他新近迷上釣魚,自己在燈泡廠的綠化帶砍了一根竹,做了根魚竿,每天上午背著書包假裝去上學,其實是到城邊河邊釣兩三個小時魚,釣上來的魚也不敢帶回家去,怕爸媽知道他沒去學校,每次都把魚從鉤上摘下來,重新扔回到河裏,這些魚長得何其相似,同樣的大小同樣的鰭和鱗,他疑心每一次釣上來的都是同一條。浮漂隨水而動,眼睛盯著它一動不動,心不在焉,有點兒困意,又有點兒什麽在心底深處醒過來,還沒覺出來那到底是什麽,時間就這樣粼粼地溜走。

飯吃得急,午後有樁大事要幹。

昨日和野豆他們約好了,今天燈光球場會合,下午三點去第四中學後面的小土坡上打群架,教訓第四中學那兩個野雜種,欺負到太歲老爺頭上來,死路一條。野豆惡狠狠地說:這次來點狠的,搞幾把刀,讓他們掛點彩。他隨即哼起《縱橫四海》主題曲,梁瓜瓜也跟著哼哼,齊光沒哼,想的是上哪搞刀子,搞多大的刀子。野豆讓齊光別操這個心,他有辦法,齊光不吭聲。野豆說,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早說,我和梁瓜瓜兩個人去就能滅他們一個團。齊光被他問蔫了,立刻回答:幫兄弟打架,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