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羅亞安 1990年·冬末(第5/6頁)

“就像活在歷史中,活在每一個已經消失只從古老書本中才能見到的古城裏。這裏的氣氛的確很荒涼,也很讓人喪志,但是能看見蒙上霧氣的陽光。在緩慢流動的光線中往前走,身體機能有種被往後拉扯的感覺……每個人的面貌神情都像是古代石雕般地規律變化,充滿堅硬的冷漠,房子建築也同樣的統一疏離,這些獨特的歷史感只有S鎮才有啊。”

我的母親在這裏居住一段時間後,簡直瘋狂地愛上S鎮。她會一個人在課余時間悠閑地走過S鎮的每個街道小巷,欣賞各工廠與房舍建設,還有街道兩旁的景色,然後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們,她今天又發現了什麽與記憶中的哪段歷史吻合,而什麽又在這一片沉寂中勾起她的強烈興致。

直到亞恩失蹤前的這段時間裏,我們算是度過了一段平靜安詳的日子。

羅亞恩在她六歲的時候,也就是1970年6月5日下午,被我的母親帶著到S鎮上的卡羅超市購買家用品。那天的天氣非常晴朗,一個沒有一朵雲的大晴天,放眼望去全都是亮閃閃的金黃陽光。

我記得那天一早,準備出門上學的我被這樣純粹的晴朗震驚了。這是生活在S鎮中從未有過的晴日,我記得那天全家人的心情都非常明朗,從澄澈的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見附近家家戶戶的鄰居臉上漲著紅潤的笑顏,一一把家裏的棉被與衣物拿出來在庭院中曬。

母親也在洗滌家中的衣物之後,帶著羅亞恩去超市購買家用品與冷凍食物。母親記憶中的亞恩出門前與到達超市後,臉上始終保持一樣的微笑。這讓她剛開始回想時沒有任何疑問,因為乖巧的亞恩臉上時常都是愉快的模樣;但是,她失蹤後,母親被心中糾結的愧疚與憤怒折磨時,在腦中反復播放重要時刻,就會想到其實亞恩維持一樣的笑容,輪廓與弧度都那樣地相同,那樣地呆板,其實是一種詭譎的不合乎時宜的預言。

母親說她與亞恩兩人愉快地進入明亮的超市,在冷凍庫那裏拿了幾瓶家庭裝的鮮奶與水果酸奶,始終微笑的亞恩便對母親開口說,她想要吃包裝盒上面印有一只肌肉發達的橘紅色老虎的玉米片。

那是由1875年成立的芬奇公司出品的。這家公司出品各式各樣的早餐玉米片、草莓和巧克力口味的動物餅幹以及內含塑料玩具的葡萄巧克力,全都是專為討好愛吃甜食的小朋友所生產的食品。芬奇公司出品的早餐玉米片,包裝皆是模擬人型的動物群像,而這種老虎包裝的玉米片,則是所有各樣玉米片口味中口味最甜膩、不耐多吃的一種。

我記得我們家從未吃過。從小不愛吃甜食的亞恩,難得竟要求母親購買此盒玉米片。而母親當時也未多想,除了寵溺亞恩之外,她事後回想,這是亞恩與她去過超市多次後第一次要求購買東西。

母親推著手推車,到達眾多早餐玉米片的商品區,發現老虎玉米片因銷售不佳,被放置到最上方的後排,讓一堆公雞玉米片擋得死死的。她說當她隱約看見包裝中的橘紅色,放下握緊的手推車踮腳去取櫃子後方的玉米片時,還依稀聽見手推車中亞恩如銀鈴般的笑聲。

僅過了五秒不到,拿到玉米片回過身,手推車裏的亞恩已經消失不見。

亞恩被抱走的那一刻,或許她的能力消失了,沒有哭鬧,甚至沒有發出一點驚恐的聲音,又或許神諭般的能力還在,而那個歹徒是以一種詭異的愛憐之情抱走她。

想到這裏,簡直粗鄙汙穢得讓人不敢想象,誰會對這樣小的孩子產生感情?肮臟變態的戀童癖好者嗎?還是其實什麽都沒有,只是愛上了亞恩如天使般的外表,懷著純潔的心境把她帶走?

我們無從得知。

亞恩從那一刻到現在,仿佛在這世界上消失了。什麽天使笑臉與神諭般的擁抱,一切發生在她與我們之間的情感與記憶全都隨著時光流逝幻化成不確實的記憶,如一陣煙被吹散消逝在空氣中。

亞恩曾經存在過嗎?她曾經真的有形體、有肉身地走進我們的世界中嗎?不是只是單薄如一張白紙般的記憶而已嗎?時間越久,我越有這樣的疑惑。所以現在對您坦白記憶著亞恩的我,其實也是懷著某種不確定的情緒,以不自覺顫抖的手盡力書寫下來的。

當時,我對那具屍體的莫名堅持,其實只是抱持著小小的奢望,奢望能夠再見到在記憶中愈發淡薄的亞恩最後一面,印證羅亞恩從來不是一片脆落的記憶,而是擁有完整的生命,走進過我們的世界中。

母親在羅亞恩失蹤後,一直持續五年,神經質地在家裏所有角落盡可能維持著亞恩還在的模樣。她獨自睡覺的房間裏,粉紅色的床墊,墻上貼著的她在幼兒園裏畫的圖畫,餐廳長桌的第二個位置總是在用餐時間放著她的餐具,還在各個角落放置關於羅亞恩的數不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