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蘇利文 1980年·夏初(第6/12頁)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姐長期處在高壓恐懼中,所以高中時曾經得過嚴重的憂郁症,很嚴重,是會產生幻聽幻覺的那種。她學校的老師曾帶她看過醫生,醫生都說以她的情況應該住在精神病院裏,但是我家哪有閑錢啊?還是讓她如往常一樣地過日子。神經病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方式的生活會舒服?她居然還私奔去結婚,甚至背叛我!我不是神經病,我當然知道怎樣才會讓我心裏舒服一點……就是把她的女兒殺了,然後把他們搜尋不著的屍體埋在他們家後院。”

“你開玩笑吧?不是認真的,對不對!”鮑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哈哈,你無法想象我有多認真!”克裏夫說完,把手上的啤酒一口氣喝完,又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但是沒有再提這件事。

組長說到把屍體埋在後院後,突然閉上嘴巴,僵硬地伸出右手把鼻梁上的眼鏡取下來。我盯著眼前的組長看著,感覺全身的血液迅速往腦門沖去,眼前的一片變得異常清明。我感覺自己站在人群中間,旁邊所有的人都對著我說話,對著我說些我聽不懂的話語,我捂上耳朵……好吵……真的好吵……

“克裏夫在哪裏?告訴我他在哪裏!”我回過神,粗暴地大聲吼叫,轉身往外面沖去。

“蘇利文,你冷靜點,不要沖動!他已經被拘留了,這件事我們會好好處理的。”組長追上我,動作利落地把我按倒在地上。我的四肢在凝結的空氣中用力掙紮,被壓制在地板上的身體發出強烈的疼痛,安靜的空間裏只剩下我哀嚎痛哭的回聲。

當天晚上,重案組派出一組約五個隊員來到我家。挑著白亮的照明燈,迅速地把家裏十坪大的後院翻了過來,只花了半小時,就挖出了愛蒂已經腐爛的屍體。

我從未想過。那段瘋狂尋找愛蒂的時間裏,我們想破了頭,跑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想不到她究竟在哪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而原來日思夜想的愛蒂,其實從未離開過我們,她只是躺在後方庭院冰冷的泥土裏。

我也從未想到這一點。這是最讓我痛心疾首的。

十年前,我三十五歲那年,我年僅六歲的女兒愛蒂,被她的舅舅,也就是與我的妻子相差三歲的弟弟殺死,埋在我與妻子住的房子庭院的泥土中。

我把煙按熄在腳邊的幹泥巴裏,眼睛仍舊盯著這片廣大的翠綠草原,身後圈起的黃布條在微風中顫動著。這十年中發生了很多事。克裏夫受到拘留,而後被法院宣判死刑,執行。那段時間裏,我因為精神狀態極度不穩定,被強迫禁閉在警局後方的精神病院中。那段時間其實非常短暫,聽說克裏夫被捕後很幹脆地認罪,法院也即刻判決死刑,全程不到一個月。

我想了千百遍,在這短暫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有可能是哪個多嘴的護士在討論這場人倫悲劇時沒有發現我的妻子在場,而同時我也被關在不同的精神病院中無法探顧她;也有可能,他們姐弟倆心靈相通,所以一個死去,另一個便也打算死去。

但是,我始終認為妻子的死不是因為克裏夫的死刑,而是因為這個死刑背負了如此悲痛的回憶。

所以當我終於從病院裏被放出來,卻必須馬上面對另一個悲劇:我的妻子在克裏夫被行刑的那天晚上,用塑膠餐刀刺破自己脖子上的大動脈,搶救無效。這等同於,從小是孤兒的我,從不見天日的昏暗病房中出來後,就失去全部的親人,這世界上空蕩蕩地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屍體上沒有任何線索。死者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因為屍體嚴重腐爛,指紋比對等查證身份的一般方法都喪失功用;且目前醫學上的DNA比對也未臻成熟,最後一個希望應該是等齒模的資料出來,或是前來認屍的家屬提供正確的資料。我想,現在只有先從失蹤人口案件上去一一核對了。”

我聽著驗屍官的說明,寫些筆記在記錄本上,然後望著全身赤裸發青的屍體。屍體腐爛的程度比我想象的還要誇張。據驗屍官的詳細說明,不只因為發現的時間過晚,那些野生動物對證據的破壞也相當嚴重。我看得出來,要不是那些動物們吃掉了她右臉頰的肌肉,我想她應該是個面目清秀的少女。

“你看她有多大年紀?”我轉頭看著正彎著腰用棉花棒小心翼翼地清理屍體耳中泥巴的驗屍官。

“依照僅剩的線索,我估計她大約十六歲上下。”他維持一樣的姿勢,金邊眼鏡滑到油膩的鼻頭上。

十六歲。如果愛蒂沒死,今年也剛好十六了。

原本已經打算離開的我,又轉身站回屍體架旁邊,重新打量上面的女孩。毫無雜色的純粹金發,緊閉的眼睛上覆蓋著一層濃密的睫毛,細瘦的身體看起來有些發育不良,扁小的胸部下,橫曬著一條條清晰可見的肋骨。雙腿修長勻稱,身高大約168公分左右。左膝蓋上有一道受傷愈合的淺色傷疤,很不明顯,大約在膝蓋的後側方。我靜靜地站在屍體旁看了很久,直到驗屍官準備進行剖屍來查驗死亡原因,我才默默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