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個道士 第五十二章 幾十秒鐘

“師父,鬼到底長什麽樣啊?”幾年前剛拜師的時候,這是我問過師父的一個問題。

“它們啊,和我們人看上去差不多。”那個時候,師父是這樣回答我的。

可是此時此刻,我再一次覺得師父騙了我。眼前的這張臉,雖然有人形,模樣雖然怪異,但如果放到平時,我也可能只會認為那是人在扮鬼臉而已。人從睡眠到清醒的狀態,中間需要有一個緩沖過渡的,但此刻我卻絲毫沒有,那一瞬間,我因為驚嚇的關系,從胸腔到膀胱,幾乎所有內臟都產生了一種驟然緊縮的感覺,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把那張臉推開,而我的手卻明明白白地從它的頭上貫穿而過,伴隨而來的,還有不久前,第一次用紫微諱打那個鬼臉老太婆的時候,傳來的那種使不上力的觸感,以及類似漏電般輕微的酥麻。

借著順勢一推的力,我一下子就從床上滾了下來,如果不是這突然的驚嚇,我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動作可以如此敏捷。落地後的我來不及細想,別說穿衣服了,連鞋都顧不上穿,我瘋了似的打開門朝著戶外逃跑。

我是修道之人,我本來沒理由這樣逃跑的,但是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麽要跑,那一刻好像自己的身體並不受大腦的控制,或者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在逃跑的路上了。這很慫,我知道,於是很快我也因為自己的慫而付出了代價。

我的房間門外就是堂屋,堂屋的縱深大約有六七米,離開這間屋子的大門,就在這六七米的盡頭處。當我沖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想去打開扣住門的木門栓,卻因為不熟悉這道門的開法,我試了很久都沒有成功。就在這個時候,我只穿了內褲的下半身突然傳來一陣陰冷。

這種陰冷的感覺,和寒冷是完全的兩個概念。寒冷的時候,通常是因為氣溫過低,空氣的流動造成皮膚出現冷的感覺,是從外到內的一種傳遞。但是陰冷卻恰恰相反,當這種感覺出現時候,往往沒有這樣的過程,而是突然一個瞬間,且是從內而外在傳遞。這種感覺就有點像一個患了類風濕的人,每到天將降雨的時候,關節處總會傳來那種絲絲分明的痛感一般。

當下我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我知道此刻下半身的的陰冷意味著什麽,明明不想去知道,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地望向了我的腳。堂屋很暗,關上門連月光都沒有,理論上來說,此刻我低頭查看,也只能看見一團漆黑,但我卻發現一個七八歲大小、衣衫破爛的小男孩,正屁股坐在我的左腳背上,手腳環抱扣住了我的左腿。它的頭,角度詭異地偏著,為的是能夠在抱住我腳的同時還能正面看著我,它看上去很瘦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不眨眼地盯著我。

原本黑漆漆的堂屋裏,我是不應該看見這一幕的,但是小男孩的身上似乎發著一股淡淡的、青白色的光,又或者說是因為它的臉和身子太過發白,導致我在黑暗中也能明顯區分,但又一點毫無疑問,此刻我看見了它,是因為它“希望”讓我看見它。

於是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亡命蹬腿運動,雖然看上去這小孩子坐在我腳上,但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重量,倒是那種陰冷的感覺一直在持續著,以至於我每次用力蹬腿,都好像要把自己的腳給甩斷一般。突然哐當一聲,因為運動幅度太大,我一腳就踢到了堂屋的門檻上。

在寒冷的冬天,手腳都處於一個半凍僵的狀態,這個時候若是撞到什麽堅硬的物品,疼痛的感覺遠勝於其他任何季節。而我那一腳,恰恰又是我左腳的小拇指,是我最無法自由活動一個指頭,那種鉆心的痛感直沖大腦,無法控制地出現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那一瞬間,好多小時候的事都想了起來。

眼看甩不掉它,它的神態和姿勢都未曾改變。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動粗了,我逃得匆忙,所有工具都還扔在房間裏,於是沒有辦法,我張開嘴,忍痛咬破了我右手的中指,用指血在左手掌心書下紫微諱,還來不及念誦幾次護身的咒文,就結結實實一掌朝著小男孩的頭頂打了過去。

在劈打向它的時候,我心裏出現一種即將得勝的快感,同時也是一種殺意。可就在掌心距離它一寸左右,小男孩突然松開了我的腳,手腳並用地逃開了,它移動的感覺也讓我覺得不合常理,像是黑白膠片電影機遇到了卡頓,前一瞬它還在我腳下,下一瞬卻在距離我一米之外了,而兩個瞬間之間,只留下一個一閃而過、卻又清楚分明的鬼影的拖拽感。

我無心追打它,此刻我只想快點逃離這間屋子,因為只有到了戶外,我才能夠活動開手腳,夜裏的星光月光雖然無法讓我看個分明但至少我可以區分周圍的輪廓,地方大了,即便我要躲閃,我也不至於像在屋裏那樣處處遇到障礙物。於是我繼續撓著門,好不容易終於打開了門,我一個俯沖,用近乎於餓狗搶屎的姿勢,就撲向了門外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