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九龍寨城

北望獅子山,南眺維多利亞港,隔著一彎海峽,便是香港島。太平山頂,如海上突兀的巨獸。海面上,白帆點點,輪船嗚咽。島嶼、高山與海灣的形勢,相比黃浦江畔的上海灘,另一番風情格局。彌敦道盡頭,半島酒店正在興建。碧藍的海灣中吹來濕熱的風,秦北洋第一次親眼看到南中國海。

日暮時分,他們決定在九龍先住一晚。秦北洋告誡自己兩個字“藏拙”,此番南行,他要求不顯山不露水,絕對不住飯店,客棧也是能免則免。

“我想到了一個好地方!”

沒有老金搞不定的事兒,他帶著主人來到九龍半島東北角,有一排荒蕪破敗的城墻。城門洞子上四個字——九龍寨城。

城內無數破敗房屋,衣衫襤褸的貧民。光屁股小孩騎在城墻的老古董大炮上玩耍。城上掛滿晾衣被單小孩尿布女人內衣甚至裹腳布,成千上萬五顏六色的經幡般飛舞。夕陽下,猶如一片金色的古墓廢墟。

“這是什麽地方?”

“主人,我們正站在中國領土上。”老金走過汙水橫流的小巷,“第一次鴉片戰爭,英國割去了香港島;第二次鴉片戰爭,又割去了九龍半島;戊戌變法那年,英國強租新界。唯獨這塊九龍寨城,為清朝駐軍管理之所,主權仍然屬於中國。”

“這就是國際法中所謂‘飛地’?可如何不見中國的五色旗?”

“英國剛侵占新界,便武力驅逐了九龍寨城的清朝官員,但礙於中英之間條約,便成了三不管的法外之地。理論上,中國政府有權在此行使主權,但北洋軍閥自顧不暇,哪裏還管得到這裏?”

中山忍不住問:“金叔,你咋對這裏如此熟悉?”

“我來過香港兩次,都住在這九龍城寨。第一次,太白山遭遇大災那年,我到南海尋覓鮫人,香港是必經之地。第二次,辛亥革命,我和老爹、阿海奉命來此,潛入中環的香港總督府,刺殺一名參加宴會的清朝大臣。總督府戒備森嚴,我的“刺客道”水平稍遜,胸口中了一槍。阿海為了救我,割斷數名警衛的喉嚨,竟然刺傷了香港總督!”

秦北洋腦中生出一幅“三刺客夜襲港督府”的畫面:“阿海對你有救命之恩?”

別看老金像個粗魯的西北礦工,腦子卻比猴還精,聽出秦北洋話中帶刺兒。

“主人!阿海救過我的命不假,但他背叛了太白山,哪怕是我親爹也要千刀萬剮!”

“不必多慮!”

中山幹脆拉了一塊小板凳坐下:“金叔快說吧!”

“那一夜,九死一生!老爹背著我,阿海殺開血路,三個人逃出重圍。香港全城大戒嚴,英國兵、香港兵、廓爾喀兵全出動了。還是老爹機智,將我送到九龍寨城,躲在這片中國領土內。名義上是清朝的領土,但清朝又無法派人過來,三合會的兄弟保護了我。讓我藏了七天養傷,最後躲在一口棺材裏,偽裝出殯的麻風病人出逃。”

“還好碰到辛亥革命,滿清馬上覆滅了。”

“撿回一條命,我再也不敢參加刺殺行動了,老老實實待在大西北,放下匕首,拿起礦工鎬,整天跟古墓與鎮墓獸打交道。到現在啊,我的胸口還有塊疤呢。”

老金解開上衣,炫耀似的露出胸肌,明顯是槍傷的疤痕。

秦北洋爬上寨城最高的屋頂,眺望整個九龍半島與香港島:“好,今夜,我們就住在這片中國的飛地!”

九龍城寨雖是三不管,其實有人在管,就是香港黑社會,更響亮的名字:三合會。

是夜,新月高懸。

三合會的兄弟宴請老金,在鴿子籠般密密麻麻的貧民窟中間,擺開一張黑暗料理的酒席。

老金要將上座讓給秦北洋,介紹這位太白山的新主人。秦北洋一上來就打斷了老金,自稱無名小卒的工匠,跟隨“金叔”出來見見世面。他的年紀又輕,一身寒酸的工匠服,幾天沒洗的油膩膩的長頭發,還牽著一條大狗,沒人懷疑過他的話。

更讓秦北洋驚訝的是,老金竟會說幾句半生不熟的粵語。原來是他小時候被孟婆傳授的,那才是太平天國的鄉音,當年天京朝堂之上,老天王跟兄弟們親切交流的語言。若是太平天國革命勝利,改朝換代成功,如今的國語就是廣東話。

所謂三合會,乃是洪門天地會的分舵。席上有位潮州幫的老大,說當年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戰死,接班人天佑洪英號稱“天時、地利、人和”,故名“三合會”。洪門洪順堂印信為三角形,三合會也用三角形為標志,英國人將之翻譯為“Triad”。

洪門宗旨反清復明,不少太平天國的殘部余黨逃亡香港,成為三合會老大。老金作為正宗的天國後裔,受到三合會大佬的盛情款待,擺出“九龍寨城大宴”——桂花蟬、新鮮血蛤、粵西沙蟲、黑雞拆燴老貓公、油炸蚯蚓,最後是不可描述的牛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