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甘州小娘子

秦北洋的後背心涼透了。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不是因為九色,卡佳也不會病重至此……

告別鹿王本生的壁畫,他帶著小鎮墓獸,立即回到卡佳身邊。

沒想到,她又坐了起來,似乎還梳妝打扮過一番,發出新婚小媳婦般的微笑。

“秦,我在佛的面前祈禱了一天呢!”

卡佳抓著他的手一起跪拜在彩繪塑像前,祈求佛陀、摩訶迦葉、阿難陀,以及菩薩與力士們的保佑……

摩訶迦葉與阿難陀,佛陀的兩大弟子,雖在《西遊記》結尾被吳承恩描繪為索賄者,卻是一路陪伴佛陀到最後的尊者,五百羅漢之首。白俄美人,神情莊嚴,注視年少英俊的阿難尊者,佛經裏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

死之將至的卡佳,亦如佛經所載的摩登伽女——只因暗戀美少年阿難,甘願遁入空門為比丘尼,最終在佛陀前修成正果。

卡佳的身體漸漸軟了,倒在秦北洋懷裏,柔聲說:“北洋,我願皈依佛教,為我的小康斯坦丁,祈禱往生。”

“好,卡佳,我會給你請一位大和尚來的。”

秦北洋已泣不成聲。她服用王道士的“極品仙丹”,表面看起來一度好轉,不過是古人所雲“回光返照”,實乃一命歸西的前兆。

卡佳自覺到了生命盡頭,閉上眼睛,吐出最後一口氣息:“秦……我很羨慕一個人。”

“誰?”

“你……你在說夢話時……常常提起的……安娜……”

刹那間,這名字勾起秦北洋的眼淚。當滾燙的兩滴淚水,落到卡佳的眼皮上時,已然香消玉殞。

白俄美人死了。

當沃爾夫在巴黎臨死前的囑托,當秦北洋在哈爾濱火車站初見她,這兩人便注定要展開一次漫長的旅途,滋生種種孽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

她在臨終前皈依佛教,想必可早日往生,或與她的小康斯坦丁在西天團聚。

秦北洋抱著卡佳漸漸冷去的屍身,想起一路上的情份。人非草木,焉能不知卡佳愛他的心?他卻終究沒能成全過她,哪怕一夜都沒有!只為那遠在天邊的另一人。

是否對卡佳不公平?對自己也不公平?秦北洋不得而知。

胸口又疼了,他沖出洞窟,在莫高窟的崖壁上喘息。正好王道士路過,好想抓住他的道袍猛揍一頓,秦北洋卻松開手說:“道長,我想再去藏經洞裏坐坐。”

雖然沒提卡佳的死,但王道長已看出端倪,分文不收,將他引入藏經洞。

九色寸步不離地緊跟主人,怕他在悲傷欲絕之際做出什麽傻事兒?

坐在滿屋經卷之中,秦北洋想起十年前,父親在光緒皇帝的地宮內,教過他運氣之法,盤腿打坐,吐故納新,平復內心翻騰……

似乎北魏、隋唐、五代、西夏的僧侶、畫工、石匠、供養人、王公貴族們都聚集在洞中,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打量他胸中的癌細胞,端詳他滿身運行的真氣,又見盤旋在他頭頂的那個魂。

睜開眼睛,一切幻覺消失。

小鎮墓獸九色銜來一本經卷,秦北洋徐徐展開,竟是手抄的《般若波羅蜜心經》。通常所見的唐玄奘的譯本,總計二百六十余字,最後寫著另一段話——

維時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國潭州府舉人趙行德流歷河西,適寓沙州。今緣外賊掩襲,國土擾亂,大雲寺比丘等搬移聖經於莫高窟,而罩藏壁中,於是發心,敬寫般若波羅蜜心經一卷安置洞內。伏願龍天八部,長為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寧;次願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並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

秦北洋逐字逐句讀出,景佑二年是北宋仁宗的年號。而大宋國潭州府,就是湖南長沙。不知何故,這位湖南舉人趙行德,竟流落到萬裏之外的沙州——就是敦煌。

掐指一算,大宋景佑二年,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征討四方的年代。“外賊掩襲,國土擾亂,大雲寺比丘等搬移聖經於莫高窟,而罩藏壁中”這句話不正點名了藏經洞的來源嗎?因為西夏入侵敦煌,僧人為了保護珍貴的經卷文書,藏在莫高窟的密室中。

“龍天八部”人盡皆知,無須解釋。“甘州小娘子”又是何人?甘州,便是甘肅張掖,河西走廊重鎮,北宋時有過甘州回鶻王國,亡於西夏。“小娘子”在宋朝是指年輕未婚的女孩。甘州小娘子,恐怕未必是漢人,可能回鶻等民族,甚至混血。

秦北洋大膽猜測,大宋湖南的落魄文人趙行德,在絲綢之路流浪,偶遇甘州回鶻的異族美少女。或許有過一段愛情故事,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甘州小娘子死於西夏攻回鶻的戰亂。趙行德萬念俱灰,逃亡至敦煌莫高窟,偕同僧人將五萬卷經書藏入這間密室,手抄《心經》為心愛的女子祈禱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