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英卡的詛咒(一)

民國九年,1920年,十一月。

中瑞聯合考古探險隊,沿塔裏木沙漠南緣,穿過歐亞大陸的心臟地帶。考古發掘不同於盜墓,土夫子一夜間就能挖空的墓,考古工作者要精耕細作幾個禮拜,按照一整套流程,不放過任何細節。斯文·赫定的絲綢之路旅行,自然要比普通旅人慢得多。

“不知秦北洋現在哪裏?”

小郡王凝視南方連綿的阿爾金山脈。

“蒼天在上!但願北洋還活著。”國立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家維說,“他雖不是北大學子,但我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工匠,如果他能做我的學生該有多好啊。”

說話間,十幾峰駱駝載著淡水和物資,來到米蘭遺址——此米蘭非彼米蘭,而是一座在千年前即已廢棄的古城,卻讓人仿佛來到古羅馬廢墟……

王教授認為這是樓蘭廢棄後的鄯善國的新國都。考古隊在佛寺挖掘,發現許多藏文木牘,說明吐蕃王朝曾取代大唐統治過這一地帶,必是安史之亂後,河西隴右陷落的結果。

李隆盛看到一幅彩繪壁畫——七個帶著翅膀的小天使,長著歐洲古典式的面孔,睜大水靈靈的眼睛,紅櫻唇微微收斂,美不勝收。

“十三年前,斯坦因發現了這幅壁畫。”背後是斯文·赫定的感嘆,“這是西方的天使形象,卻在絲綢之路南道的沙漠中守護佛法。”

絲綢之路南道,東起敦煌,經樓蘭、且末、精絕、拘彌、於闐,或與疏勒的中道交匯,或直接越過帕米爾高原。這一回,斯文·赫定反其道而行之,自西向東穿越而來。

“羅布泊就在東北方向。”

瑞典探險家爬上佛塔最高處,凜冽寒風之中,舉起望遠鏡,遙望單調荒蕪的曠野。

陽光直射下,天際線升起一片氤氳的熱氣。白布蒙著李隆盛的面孔,宛如阿拉伯王子,只露出銳利的雙眼。視線盡頭浮出一團棉絮般的幻影,依稀烘托出寬闊的水面。

沙漠裏的海?

清澈的淡水,煙波浩渺,密密麻麻的蘆葦。雪片般的蘆花飛舞。水邊走過一個姑娘,紅色衣衫,裙擺如雲,三千青絲自然披在腦後。她不是站在李隆盛的面前,而是飄浮在沙漠地平線外,猶如懸浮半空的天外飛仙。最多十八九歲,眉眼容貌不是漢人,高而直的鼻梁,薄而翹的嘴唇,下巴線條柔和,如雪肌膚。而她棕色眼球裏暗藏的東西讓人感到某種不安。

這不是幻覺。

考古隊都看到了,紛紛指向掛在天空中的少女。一片雲朵擋住太陽,沙漠變得陰沉,湖泊蒸發,少女消逝無蹤,仿佛從未來到這個世界。

“海市蜃樓。”

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高喊一聲,方才驚醒李隆盛,劍橋大學物理系的博士,居然忘了這一茬。

在大海、雪原、沙漠,都可能出現這種幻境,中國古人認為是蜃龍吐出的氣而結成,命名為“海市蜃樓”,幻景的源頭可能很遠——甚至有可能看到千年前的古人,科學界將之斥為荒誕不經的異端邪說,猶如“靈魂機械體”。

李隆盛閉上眼,腦中全是天上的紅衣少女——千裏之外的村姑?還是千年之前的公主?

駱駝隊重新啟程,就像兩千多年前從長安出發販賣絲綢的商隊。

小郡王在李隆盛耳邊說:“我咋感覺斯文·赫定跟匈牙利人斯坦因、俄國人普熱瓦爾斯基、日本人橘瑞超都是一路貨色啊,就是來挖掘中國文物的。”

李隆盛白了他一眼:“難道我們不是嗎?”

斯文·赫定的目光益愈凝重,他用手杖指向腳下龜裂的土地:“1900年,我穿越沙漠,來到羅布泊,發現了湮滅的樓蘭古城。根據我當時的記錄,就是這個經緯度。應有一大片水面,清朝人稱為羅布淖爾。還有與世隔絕的羅布人,都是樓蘭人的後代……難道才過去二十年,就已徹底幹涸了?”

王家維教授下了駱駝,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不禁喟嘆:“羅布泊本在孔雀河三角洲,胡楊、紅柳成林,蘆葦遍野,曾是沙漠中的水鄉澤國。《漢書》說‘廣褒三百裏,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樓蘭國綠野千疇,糧食自給有余;商道驛館旅客常滿;寺廟鐘鼓悠揚。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東漢以後樓蘭缺水,不久成為廢墟,絲綢之路南道斷絕。

“我有一個‘遊移湖’理論——塔裏木河猶如鐘擺不斷改道,羅布泊就是鐘擺上的掛錘,反復南北擺動,每個周期約一千五百年。河水挾帶大量泥沙沉積,擡高湖底,湖水向低處流溢。千年之後,幹涸湖底被強風吹蝕降低,湖水又回流原本湖盆。”

斯文·赫定卻無法解釋為何二十年後,羅布淖爾就消失了?

北風帶著鋪天蓋地的黃沙襲來。所有人都用紗布蒙臉,但沙粒還是不斷往口鼻裏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