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墓裏的小木

距離秦北洋兩千裏外,中華民國東三省,白山黑水之土地,滿清龍興之沃野。

松花江第二大支流牡丹江,源出吉林敦化,蜿蜒奔流入鏡泊湖,自“吊水樓”瀑布傾瀉而下,進入寧古塔之境。有清一代,柳條邊封禁,寧古塔塞外絕遠,設有副都統鎮守,成為帝國流放地。滿清多文字獄,常有文人墨客在此終老一生。

鏡泊湖西北岸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屯子,俱是闖關東的山東流民,開荒種植小麥玉米。屯子背後山巒中,藏著一座巍峨的七層古墓。自下而上,逐層收攏,堆砌花崗巖條巨石,遠觀如依山而建之堡壘。康熙年間,流放寧古塔的江南才子吳兆騫,第一個發現這座大墓,卻難以判斷是何年代?墓中究竟葬著何許人物?

大墓處於龍脈,前有牡丹江,左有鏡泊湖,後有連綿起伏的張廣才嶺,在這塞外荒漠之地,竟有難得的帝王氣,怪不得也是愛新覺羅氏的起源地之一。

早春時分,山上積雪仍深,七層石頭大墓前,來了個頭戴毛皮帽的後生。年紀不過二十來歲,身著黑布棉襖配羊皮坎肩,腳踩一對烏拉草鞋。白凈的臉蛋子,凍出兩團紅暈。唇上沒幾根胡須,戲班裏嶽雲般的清秀眉目,常讓屯子裏的大姑娘們著迷,甚至老爺們色眯眯地瞥他。

後生背著個大包袱,肩上掛著錘子與鐵鑿,爬到大墓第五層台階,對準一塊布滿裂縫的大石頭敲打,山谷回蕩著碰撞聲……

墓道口開了!

一個幽暗的口子,古墓之氣洶湧而出,如同幾雙少女的纖纖細手,若有似無地遊蕩在你身上。後生舉起左手,看到缺失的半個手指。

小木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他沒有死在日本吉野古墳的徐福地宮,更沒被可愛的河童妖怪吃了。

他從奈良吉野逃回大阪。海女和兩個孩子在寺廟裏等著他呢。他必須趕在羽田大樹之前把他們帶走。海女死心塌地跟著他,連夜帶著孩子坐上火車。小木想要回中國,只有回到這個滿地都是古墓的國家,才有機會趕上祖傳的老本行。他們身上的錢不夠買回中國的船票,只能買到兩張最便宜的從下關到朝鮮釜山的船票。

小木與海女渡過海峽,離開那串布滿火山與地震的列島,來到日本的殖民地朝鮮。一路北上,他把能見到的古墓都挖了個遍,總算能弄到一些金銀器皿換些糧食,至少讓孩子們不再挨餓。最後,小木到了鴨綠江邊。但他很小心,總覺得對岸有人在等他,便沿著鴨綠江往上遊走。走到長白山,爬上山頂的天池,他一失足掉到水裏,快淹死時,水裏有怪物把他救了。他和海女穿過森林到了敦化縣,順著牡丹江而下,經過鏡泊湖,就到了寧古塔的東京城。屯子裏多是山東來的流民。他們就此住下,自己造了個木頭房子,準備來年開墾荒地。這地方土地肥沃,用棍子就能在水裏打到魚,山上到處都是野味,林子裏還有老山參。給兩個孩子穿多些,提放著狼就好了。

但他還是改不了盜墓的習慣。

小木在娘胎裏就是盜墓賊。他聽老爹說過,他娘當初懷孕時,就跟孩子他爹一同下過墓,盜過寶,歷過險。直到她肚子挺得老高,還一起挖過西漢諸侯王墓,竟在黃腸題湊的柏木芯子上,竟然早產臨盆,意外地生下兒子。本以為這孩子必死無疑,像個小貓似的病懨懨的,連個哭聲都沒響過。剪斷臍帶,老娘含著眼淚,將新生兒扔在柏木堆積的外槨中,讓諸侯王把他帶去另一個世界吧。這對盜墓夫妻走出墓道口兒,陵墓深處傳來悠悠的哭聲。老爹說那是西漢的鬼魂在叫喚,當娘的卻轉頭沖回去,爬進黃腸題湊棺槨,抱起這啼哭的小嬰兒,解開衣襟,將飽漲的乳頭塞入孩兒嘴裏。

誕生在古墓棺槨上的孩子——老爹說,他必是天生的盜墓賊,注定要子承父業。

回到洛陽老家的盜墓村,夫婦倆給他起名小木,不是“墓”字,而是因為誕生在數千根柏木芯子之上,必然五行屬木。

二十二年後,五行屬木的小木,爬入這座石頭大墓。

他用幾塊大石頭把墓道口掩蓋起來,提著馬燈,幽幽地照亮甬道。花崗巖條石表面,五彩斑斕的壁畫,寬袍大袖的男女們,正在狩獵、飲宴、歌舞、百戲、角觝,還有激烈的征戰。小木跟父親盜過從春秋戰國到唐宋元明清的所有朝代陵墓。根據他對古墓壁畫的經驗,這些人物的服飾屬於隋唐。

台階向下,剛走幾步,燈光下露出一堆骨骸。小木並不慌張,確定沒有暗器機關,他才靠近觀察。骨頭四周有衣服碎片,斷裂的頸椎骨下,留有一條粗大幹枯的辮子,是個清朝人——不是墓主人,而是盜墓賊,墻角落著個煙槍杆子,必是隨身攜帶之物。東三省盛產煙草,無論男女,個個叼著大煙槍。說明盜墓賊的年代相當晚近,可能就在二十年甚至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