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千裏送棺槨

同一時刻,三千公裏之外,隔著列島、東海、華北平原與黃土高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槨,正在渡過秦晉間的黃河。

烈日下,西風卷著漫天遍野的黃沙,九曲黃河九十九道彎,唯獨這一道彎最為險要,深切著童山濯濯的河谷。

車隊打頭,四匹口外的駿馬,載著四個衣袂飄飄的騎士。

為首的二十八九歲,右臉有道蜈蚣般刀疤,纏著西北頭巾,大姑娘小媳婦看到這張臉,先覺得可怕又覺得可惜,要是沒這道疤,必是個英俊迷人的男子;第二個是老者,留著兩撇黑中雜白的胡子,騎在烈馬背上毫不吃力;第三個如一座鐵塔,年紀輕輕,身胚卻橫著長,壓得胯下駿馬辛苦;最後一位,卻是姑娘,騎著雪白的牝馬,容貌甚為俊俏,讓人心生憐愛,一襲土布袍子,夏日裏汗水淋漓。

阿海、老爹、脫歡……盡是天下一等一的刺客。

十六歲的阿幽是他們的主人。

四匹馬背後,是八匹馬拉的馬車,擡著一口碩大棺材,嚴嚴實實地覆蓋油紙布,防範雨水淋到壽材。沿途路過許多個村寨,老人們羨慕地看著這口大棺材,要是自己死後能裝在裏頭就好了,還能保佑子孫平安。有人猜測這是哪個達官貴人,不是軍閥就是國會議員。

刺客和刺客們的主人,逃出達摩山,回到古北口,登上仙女樓。他們通過索道,將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槨運下長城,取道居庸關到張家口,再經雁門關入晉中谷地直達太原,庚子年慈禧太後西逃的路線。車隊折向西方,穿過呂梁山脈,來到黃河渡口。

包了一艘渡船,顛簸在驚濤駭浪間。阿幽聽艄公唱起陜北信天遊,小皇子的棺槨有驚無險地渡過黃河,終於來到陜西地界。

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沿途風景要麽是荒山,要麽是穴居的窯洞。烈日下風沙迷眼,土地龜裂,農民們跪在龍王廟前求雨。阿幽默默唱起“青龍頭,白龍尾,小兒求雨天歡喜。麥子麥子焦黃,起動起動龍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訶薩……”

車隊載著唐朝棺槨一路往南。途徑橋山黃帝陵,穿越子午嶺上的秦始皇直道,漸漸下到關中平原,乾縣已遙遙在望。

“乾陵!”

阿海指著曠野中突出的兩座山峰,遠看猶如女人豐滿的乳房,故而俗稱奶頭山。

刺客老爹縱馬而來:“乾陵造於梁山,共有三峰,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就葬在最高的北峰下。南面雙峰較低,東西對峙,中為司馬道,形似乳峰。”

阿幽聽得竟有些害羞,遠觀乾陵的三座山峰,竟似一個仰天而臥的貴婦人。

“唐高宗死於東都洛陽,武則天召集兩大風水師——袁天罡、李淳風,要求尋覓一塊萬年吉壌。兩人用不同的占星風水之術,竟找到同一條龍脈,同一處金井。袁天罡埋下一枚銅錢,李淳風插下一枚鐵釘。武則天命令挖開龍穴,發現李淳風的鐵釘,恰好紮入袁天罡的銅錢方孔,這是乾陵點穴的傳說。你看這雙峰上的闋樓,猶如乳房上的乳頭,武則天特意為之,強化‘女主守宮’之穴。”

“老爹,別嘮叨了,咋們下去看看吧。”

脫歡沖下荒無人煙的唐朝皇陵,來到朱雀門外神道兩側,看到幾十尊高大的石人雕像,穿著打扮都是西域胡人。石像都沒腦袋,仿佛被齊刷刷斬斷,只留半個脖子或肩膀。陵墓前鎮守的無頭騎士,讓同樣來自草原的騎士脫歡倍感心慌。

“此乃六十一蕃臣像。”

刺客老爹拍馬趕到。阿幽與刺客阿海,趕著碩大的馬車,將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帶到乾陵跟前。

“小孫子來給爺爺奶奶上墳了!”

老爹下馬,抓著馬車輪轂,躺在這副梓木棺材裏的少年,正是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

爺爺李治、奶奶武則天、小孫子李隆麒……

祖孫三代,跨越一千二百年重逢,竟讓天地有了感應。四匹駿馬紛紛嘶鳴,拉著馬車的八匹馬,要不是脫歡拼命牽住,早就帶著小皇子狂奔而去。

阿幽走到斷頭的六十一蕃臣像前,忠誠護衛的武士,象征大唐國威遠播海外,臣服無數藩邦小國。

乾陵司馬道兩邊,北靠土闕,南依翁仲,有兩尊石碑。西面名為述聖紀碑,武則天為丈夫高宗李治歌功頌德之碑,女皇親自撰寫五千余字碑文。頂、身、座共七節,表示日、月、金、木、水、火、土。黑漆碑面,字填金粉。

而與述聖紀碑遙相對應的,就是東側的無字碑。阿幽對有字的碑不感興趣,倒是在無字碑前流連忘返。

顧名思義,無字碑,不著一字。

到底是功過留待後人評說?還是武則天自覺功德赫赫,已非任何文字所能言盡?

不同於給丈夫樹立的七節石碑,武則天送給自己一塊完整的巨石,高若懸天,重達百噸……唐朝沒有起重機,這種大石,只能來自幾百裏外的秦嶺深處。石料開鑿已如蜀道難於登天,經過石匠簡單加工,再要運下陡峭的山谷,穿過白鹿原之類黃土塬,再渡渭水,山川顛簸,該要耗費多少人力畜力?又將犧牲多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