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秋風秋雨愁煞人

“那你去過的地方比我還多呢。”

秦北洋的眼眶都有些紅了,阿幽說得輕描淡寫,那是因為苦難深重。

“嗯,我去過湖北、湖南、貴州、雲南……好多個省份,全靠兩條腿,偶爾坐船。今年開春,我流浪到紹興山區的嵊縣,遇到全是姑娘家的小歌班。班主大姐收留我學戲。我學會了紹興話,還學會了花旦,她們明年還要帶我去上海唱戲。”

她清了清嗓子,唱起《珍珠塔》“人間哪有萬年貧?休笑我如今落難墳堂住,看日後金鞍白馬出皇城。”這悠揚婉轉的聲音,裊裊鉆到月亮的清輝裏。

小歌班,又稱紹興戲,日後發展到上海,才有了新名字“越劇”,流行於市井百姓之中,竟成中國第二大劇種。

秦北洋為她鼓掌:“阿幽,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聽到你唱求雨的兒歌。你要是唱戲,肯定會是個坤班紅角兒。怪不得,你說話也變了樣子,都是學了戲文的緣故吧。”

“三天前,我們給未莊的趙老爺唱堂會,盜匪下山搶劫了趙家,順便把我擄到山上。我被關在廟裏,還有一位被綁票的先生。他們說,今晚就要撕票。至於我嘛,兩天後的黃道吉日,要給頭領做小老婆,好像排行十七還是十九。我下定決心,到那天必拼個魚死網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不消說,最後一句話,也是從戲班唱詞裏學來的。

“阿幽妹妹,在這亂世中求生,玉要全,瓦也要全。”秦北洋看著這雙黑洞般的眼睛,“盜匪隨時可能再來,跟我去上海吧。那裏也有紹興戲的小歌班,你可以繼續唱戲。只要你上台,我就會來給你捧場。”

雞叫天明,月子西沉。

紹興官府來人通知,竟已抓獲綁票的盜匪,特邀錢氏父子等人旁聽審判,算是綁架案的了結,地方官保境安民的政績。

秦北洋好奇這官府竟能抓賊了?他一起去了衙門。沒想到,押出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本鄉本土的無賴漢,但絕不是盜匪的料。

“盜匪”一過堂就跪下,旁聽的錢科連連搖頭:“奴隸性!”

此人自稱阿貴,光頭地方官問他姓什麽。他回答:“我本來是有姓的,好像是……趙。”

“放屁!你也配姓趙?知道犯了什麽法嗎?”

“我……”

“大膽狂徒,休要狡辯!爾加入盜匪一夥,打劫未莊的趙老爺,又綁票上海的錢老爺,你還有盜墓惡行,挖了南宋的皇陵,罪大惡極!”

“我只承認最後一樁,但老子不是盜墓,老子是革命,革皇帝老子的命。老子連個屁都沒挖出來一個。”

“既已承認暴行,著即簽字畫押。”

阿貴根本不認得字,只能在供狀上畫了個圓圈,卻畫成瓜子形狀。阿幽在秦北洋的耳邊說:“我從沒見過這個人。”

他當場被五花大綁押上囚車,插上悍匪渠魁的牌子,在紹興城裏遊街一周,最後送到丁字街的法場。

穿著前清衣服的劊子手,已磨刀霍霍。大街被看客們擠得水泄不通,要麽高喊唱戲啊快唱戲,要麽賭錢貳角:是頭頂先落地呢?還是腔子先落地?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

阿貴的臨終遺言沒說完,人群發出豺狼般的叫好聲。

哢嚓一刀。

人頭恰好滾落到秦北洋腳邊,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嘴裏仿佛念念有詞:“救命……”

四周人等尖叫著躲開,唯獨秦北洋站在原地,擡頭望見“古軒亭口”四個暗淡的金字。

整整十年前,秋瑾就在此地被斬首,絕命詞“秋風秋雨愁煞人”。

黑衣劊子手走到秦北洋跟前,撿起那顆人頭,腔子裏的黑血,抹在一顆雪白的饅頭上。劊子手用紙裹住這枚人血饅頭,交到個瘦小的老頭手中,收了幾塊大洋。

至此,“盜匪”斬首,綁架案“告破”。天地間下起淋漓的冷雨,秦北洋拽著阿幽的胳膊跑向屋檐。身後一只大烏鴉展開雙翅,沖天而去。

秋風秋雨,飛艇無法升空,昨晚有些損傷,美國技師只能留在當地修理。

錢氏父子,秦北洋、齊遠山,帶上阿幽,五人乘烏篷船離開紹興。青幫數艘小舟護送。艄公披著鬥笠蓑衣,手腳並用在雨中劃槳。兩岸浸泡在氤氳煙霧中,小橋流水,枯藤老樹,如一卷卷丹青水墨展開,秦北洋把手放入杭甬運河水中。誠如郁達夫先生所說,南國的秋“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幹,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意將盡,寒冬在望。

午後,烏篷船劃到蕭山,渡過寬闊洶湧的錢塘江,遙望六和塔、鳳凰山,便到了浙江省城杭州。

眾人上陸步行,經鳳山門入城,到西湖邊走了幾步。風雨中,一片紅衰翠減,西子湖分外淒涼。白堤盡頭,西泠橋旁,偶遇六角形方塔的秋瑾墓。秦北洋想起今早的古軒亭口,便拉著齊遠山一起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