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中華民國(一)

民國三年,1914年,春節後,剛出西陵的石牌坊,秦北洋就剪掉了腦後辮子。

等到了北京永定門,秦海關被人抓住辮子“哢嚓”一下,這一刀讓老秦心疼得啊,還用綢緞包住辮子說要埋到祖墳邊上。

兒子嘲笑說:“三百年前,明朝滅亡,清朝入關,我們家的老祖宗,要是有您這份忠心,‘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如今也沒我們爺倆了。”

城樓上的黃龍旗,早已換成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國歌也從大清朝的《鞏金甌》更改為中華民國的《中華雄立宇宙間》——

中華雄立宇宙間,

廓八埏,

華胄來從昆侖巔,

江湖浩蕩山綿連,

共和五族開堯天,

億萬年。

皇城根下的工匠村卻已不復存在。秦海關不再是吃朝廷俸祿的世襲工匠了。他挖出埋在地下的陶甕,那裏藏著古書以及家族譜牒,裝上大車拉到京城西郊的貧民區。

這兒原是駱駝村,給往來口內外的商旅提供駱駝。八國聯軍來的那年,城裏百姓逃難至此落戶。秦北洋開窗就能眺望西山群峰,這是京城的屏障,自打青龍橋的紅山口,蜿蜒輾轉著三山五園——香山、玉泉山、萬壽山;圓明園、暢春園、頤和園、靜明園、靜宜園。

秦北洋十四歲了,不再是個男孩,個頭快要超過父親,胡須像春天的韭菜從唇上冒出。他進城去找阿幽,過去四年半,從沒忘記過這個“妹妹”。

到了恭王府隔壁,陵墓監督府邸,他卻被看門的趕了出去。阿幽的消息打聽著了,確實在做小婢女,但府邸規矩很嚴,禁止跟外人來往。陵墓監督是旗人,姓瓜爾佳,滿洲八大姓之一,祖上出過幾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托了余蔭,才能撈上陵墓監督的肥缺,賺得盆滿缽滿。秦北洋不明白,清朝都滅亡了,這幫王公貴族咋還過著富貴日子?

一個人走在紫禁城的護城河邊,少年眺望宮墻角樓裏的世界,依然住著小皇帝宣統,天空響起鴿哨,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秦海關跟兒子約定,必須隱瞞前清皇家工匠身份——說起前清的“前”字兒,老秦很不是滋味。但他不能讓人知道自己修過皇陵,更不能提起鎮墓獸,泄露半個字都不行。從今兒起,他們只能做民間普通的工匠。

秦氏父子雕琢出來的石頭、木頭與磚瓦,常被人嘲笑醜陋,因而克扣工錢。秦北洋為此而動手跟人打架,卻被父親勸了回去,讓他不要惹是生非。

要知道清朝到民國的審美,以繁復逼真為尚品,如同印度人喜歡大紅大綠大花兒,像台北故宮裏惡趣味的肥肉和白菜。秦氏家族的手藝,傳承唐朝古典審美,沿襲宋代之簡約、明代之高雅,如同汝窯青瓷與明式家具,反被俗人視作寡淡無味。

這年夏天,秦北洋看到報紙上說,巴爾幹半島的薩拉熱窩,一個名叫普林西普的塞爾維亞青年,開槍刺殺了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德奧同盟國與英法俄協約國之間的戰爭爆發,繼而成為一場世界大戰,薩拉熱窩的一顆子彈殺死了三千萬人。袁世凱政府保持中立,中國卻成為一戰的戰場,日軍卻在山東半島登陸,血戰後攻克了德國殖民地青島。

1915年,小雪節氣,秦北洋的十五周歲生日。他在駱駝村口遠眺香山,漫山遍野的霜葉紅於二月的花。

半個月後,秦北洋悄悄進城,又去陵墓監督瓜爾佳府,試試能否見到阿幽。到了門口,卻發現貼著封條,整座大宅子人去樓空。再跟街坊鄰居打聽,才知出了樁大事——上個月,府邸主人被小婢女用剪子戳死了。

秦北洋趕到北京地方法院——本是前清的衙門,民國建立後行政與司法分離,才有獨立的法院。正好碰上瓜爾佳案開庭,允許公眾旁聽。秦北洋繳納幾分錢,便坐進了旁聽席。

這案子影響很大,底下黑壓壓坐滿了人。法官穿著黑袍出庭,首先押上嫌疑人。果然是阿幽,比六年前長高了好多,皮膚更加蒼白,那張臉還是小孩子,身體卻要含苞待放了。

法官先問嫌疑人姓名,阿幽聲音低落,如同蚊子叫喚,她說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只知道名叫阿幽。

“哪個幽?”

“幽靈的幽。”

聽著這樣的回答,秦北洋心頭一熱,這個“幽”字還是他取的呢。

法官再詢問阿幽,在瓜爾佳府上待了多久?平常幹什麽活計?

這女孩怯生生地說,六年前,自己被送到府邸之中。名義上是小婢女,其實被囚禁在地下密室之中,暗無天日地長大。密室中還有其他女孩,多是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凡是年滿十二歲的,來了月事之後,便被送到主人的臥室,從此再不相見。

混在旁聽席裏的秦北洋,不禁眼眶都快紅了。想起當年陵墓監督的承諾,自己竟然完全被他欺騙,真想掘出瓜爾佳的棺材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