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鹿角胎記

天津徳租界的月光下,海河發出令人沉醉的腐爛味。

巡警局探員葉克難摘下禮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額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為何而來?”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天,果然來了!但他還是裝傻,搖頭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給德國軍隊做翻譯官,認賊作父,為虎作倀,賣國求榮,還想抵賴?”

葉克難縱然年輕,說話卻不含糊,中氣十足,擲地有聲。

無聲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雙腿癱軟,膝蓋跪倒在地:“這位探長,我承認,我是十惡不赦之徒,只求以死謝罪,但請不要傷害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庚子年,我被德國軍隊強征做翻譯,當時我老母在床,不敢不從,否則全家都要死在德國人的槍子下。我跟著德軍進了北京,協助他們維持治安。”

“狗屁!誰都知道,德國兵最為兇暴,你是幫著一起殘害京城百姓。”

“是,德軍燒殺搶掠,我未能阻止,罪責難逃。到了辛醜年春節,局勢緩和,我悄悄逃離北京,不再為德軍幹活。”

“哼!庚子年的舊事,要是追究起來,菜市口排隊三年都砍不完漢奸的腦袋!再說啦,洋鬼子也不讓我們追究啊!”葉克難話鋒一轉,目光朝四合院裏探望,“仇德生,你有個獨生子,名叫仇小庚,現在德國小學讀書,是不?”

“此事與小庚何幹?他才九歲,出生在庚子……”話說到這裏,仇德生卻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葉克難已搶進門口,看著書房裏的燈光,“說下去!你兒子生在庚子年,請問是幾月幾日?”

“光緒二十六年十月初二,小雪。”

“你肯定?可有旁人的記錄證明?請問這孩子又出生在何地?”

“在……在……”

“讓我替你說吧!庚子年臘月,行將是辛醜年正月,你給一群德國兵做翻譯官,在皇城根腳下的工匠村巡邏,路遇幾個姑娘,德國兵就上前奸yin。”

“我勸阻過他們,但根本沒用,他們早已視人命如草芥,連我也會一槍打死的。”

“當時有個男人路過,帶著繈褓中的嬰兒,還有一頭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國兵的暴行,結果被一槍打中胸膛。德國兵對姑娘們先奸後殺,帶著在工匠村搶劫的古董回營。而你聽到寒風裏嬰兒的哭喊聲,便生惻隱之心。你以為那工匠已死,抱起繈褓一看,竟是個健康的男嬰。如果拋下這孩子不管,轉眼就會凍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無子,看到這孩子分外歡喜,決定抱走。仇德生,謝謝你救了這孩子的命,積了陰德。你將他抱回天津家裏,和媳婦一起將他養大,視若己出,百般疼愛,取名仇小庚。”

“是!”仇德生嘴唇哆嗦,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繈褓裏有塊和田暖血玉,必是孩子親生父母留下的寶物。”

聽到這個細節,葉克難已確認無誤,悠悠地長出一口氣。

一個月前,京城西路巡警總局探員葉克難,收到攝政王的親筆信,命他火速找回內務府禦用工匠秦海關之子秦北洋。他皺著濃眉讀信裏內容,手中把玩著一個銅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硯池中起墨波,右軍書法妙如何。黃庭一卷無多字,換盡山陰dao士鵝”,背後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葉行客所傳。

赫赫有名的六扇門葉家,自康熙朝就在順天府衙門當差。鹹豐年間,總捕頭葉行客,通過蛛絲馬跡,破獲京城連環奸殺案,手刃身背十三條人命的狂徒,皇帝嘉獎禦筆——據說是當年的懿貴妃後來的慈禧太後代筆的呢。英法聯軍打進北京,葉行客提著火銃上陣,戰死於正陽門前。庚子年,葉克難的父親戰死於同一地點,這回入侵者換成了八國聯軍。

他從高等巡警學堂畢業才兩年,剛過完二十四歲生日,穿著嶄新的黑制服,頭頂黑色白線制帽,鏡子裏的他更像留日的學生,不過這身衣裳到底比老爹那身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過,攝政王交代的任務,純屬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殺人不眨眼的德國兵,三個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今這世道,人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擄掠婦女兒童,插上標草當街叫賣,官府都懶得去管。何況就算找到孩子,已長到九歲年紀,如何能證明是本人?六扇門最年輕的傳人,備感左右為難,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屍體骨骸來交差。難道要從庚子年的亂葬崗裏,挖出個嬰兒骷髏來糊弄人?

攝政王的書信最後,注明如何辨別秦北洋——

第一,這孩子的後脖子,有兩塊赤色胎記,仿佛鹿角形狀。

第二,庚子年丟失時,繈褓裏藏著一塊和田暖血玉,稀世罕見,絕不會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