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帝國黃昏

屈原《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東南飛》焦仲卿與劉蘭芝“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姜夔《揚州慢》“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來古時,黃昏都與悲傷、別離甚至死亡脫不了幹系。換句王小波的話“古今無不同”。

大清宣統元年,西歷1909年,暮春。又一個帝國的黃昏,煎餅果子般的落日,穿過衰敗的華北平原,照著天津衛德租界,德意志帝國的黑、白、紅三色國旗獵獵飄揚。威廉二世小學的課堂,來自普魯士柯尼斯堡女老師,在黑板上寫出“die Daemmerung”,這是德語的“黃昏”。

“你是誰?”

仇小庚坐在課桌後,眺望窗外刺眼的夕陽。海河上波光粼粼,盡是帆船與小汽艇穿梭。每逢黃昏,有那麽一炷香的工夫,他會神遊太虛,問自己這道難解的命題?若他已年逾古稀,飽讀詩書,或老僧入定,倒也不稀奇,可他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虛齡尚不滿十歲。仇小庚下意識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裏剛請德國大夫上門,給他種了牛痘,留了個小小的痘疤。

“Matthias!”

老師在叫仇小庚的德語名字“馬蒂亞斯”,警告其上課不要開小差。這所學校以當今德國皇帝命名,課堂裏一半德國孩子,一半中國孩子,清一色男生。仇小庚的學習成績,竟是全班最好的。秉承德國人的工匠精神,學校裏開有機械課,任何機器的零部件,到了仇小庚的手裏,都能玩出新的花樣,或變廢鐵為利器,讓魯爾區來的機械老師父都嘖嘖稱奇。威廉二世小學的校長是海德堡大學的博士,兼任德租界工部局副總裁,也頗看重這小子,承諾未來資助Matthias去德國留學。

下課鈴聲響起,他抓起書包飛奔出學校,腦後細長的辮子,貓尾巴似的飛著。幾個中國同學招呼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小庚笑著搖頭說:“你們要跟我下象棋嗎?”結果無人敢應,因為他自七歲起,下象棋就再也沒有輸過。平日裏,德國同學極少與中國同學往來,雙方各自按種族抱團,仇小庚卻獨來獨往。他唯一要好的同學,是個叫赫爾曼的金發男孩,兩人經常一塊兒下國際象棋。

當他跑過威廉街——這裏矗立著一尊德皇銅像,站崗的德國兵看到中國男孩的辮子,大聲嘲笑了一句,仇小庚立時回罵“Arschloch!”這是從德國同學嘴裏聽來的臟話,意思是渾蛋。德國兵驚呆了,頭一回有中國小孩用德語罵他。

天津德租界範圍,在現在的河西區大營門街道和下瓦房街道,而今遺址蕩然無存,全是後人新造的山寨洋房。天津乃是京畿門戶,華北通海要津,也是北洋大臣駐地。自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英國人就在天津圈了租界。其後法國、俄國、美國、日本、意大利、奧匈帝國甚至比利時都在此建立了租界,天津成為北方最洋氣的城市。民國年間,谷崎潤一郎來天津旅行,驚嘆仿佛到了歐洲都會。

九歲的仇小庚沿著蜿蜒的海河一路小跑。去年冬天,有只小貓落入海河,眼看要淹死,他脫下棉襖紮入水中,冒死救起小貓,自己凍得差點生了場大病。

到家門口,天已擦黑。這是棟四合院的磚房,獨門獨戶,屋檐外有燕子築巢,院裏種滿了月季花。媽媽已做好晚餐,有小庚愛吃的螃蟹和蟶子。

爸爸仇德生摘了眼鏡,放下今天的德國報紙說:“攝政王的弟弟載洵在德國考察海軍,還有人去考察君主立憲,這般王孫貴族哪能堪大任?”

仇德生四十來歲,最早一批留德學生,回國後定居天津,供職於德意志銀行天津分行。去年,他受清廷外務部委托,將德意志帝國憲法全文譯成漢文,以供預備立憲參考。

兒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飯,突然插嘴:“爹爹,待我長大後,想做個海軍上將。”

“你這孩子又瞎想了,攝政王一上台就撤換袁世凱。如今能當上將軍的,不是皇族,就是滿人,哪輪得到你呢?”

“爹爹,我想駕艨艟巨艦航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諸強門口,讓他們再也不敢拿艦炮指著中國的海岸線。”

窗台上有一艘無畏艦木頭模型,小庚親手雕出來的,惟妙惟肖,不遜於任何金屬模型。每次當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學校裏的船舶圖紙,眼前也會自動浮現波濤洶湧的大海,一艘輪船噴著黑煙乘風破浪,水線下的龍骨鋥亮,船尾的螺旋槳飛轉,從排量到航速到鍋爐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報紙排版飛過大腦……

“白日做夢!我看啊,中國還得再積貧積弱一百年!”仇德生點上一支卷煙,摸著兒子的額頭說,“小庚啊,你是我們仇家的獨生子,自古以來,獨子不當兵,沒人會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