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後記 莫駭泥犁多變相(大結局)

後記莫駭泥犁多變相(大結局)

離我家三四站路車程,步行約二十分鐘遠的地方有條彌陀巷,巷內有清代“朱草詩林”舊跡,那是座狹小的院落,與揚州眾多鹽商巨賈的豪宅嘉苑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以至屢屢路過的我到今天也沒弄清它的大門究竟在深巷何處,但這小院曾經的主人卻格外聲名赫赫,他是才華橫溢又身世****的畫壇巨擘,也是這部小說主角阿鸞的原型——羅聘羅兩峰。

忝稱原型,其實阿鸞根本不能望羅兩峰之項背。兩峰祖籍安徽歙縣,但生養死葬卻都在揚州,**心揣度他未必不會像朱自清先生那樣,自稱“我是揚州人”,更何況他還是名動天下的“揚州八怪”之殿軍。

“揚州八怪”究竟有哪些成員歷來說法不一,但兩峰為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卻已是定論。之所以將這群畫林豪傑稱為“八怪”,除了驚世駭俗的審美取向和藝術風格之外,還因為他們幾乎每一個都有癖性上的狂怪畸零之處,然而比起或憨癲癡絕、或放浪形骸的前輩們,兩峰就性格而言算是細膩平和的,但是他卻也有著足以稱“怪”的特征,那就是傳說中的“青眼睛”。

“眸子炯炯”、“雙瞳如水”,這是翁方綱筆下的兩峰,紀曉嵐說得更明白:“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朱純孝的詩句則一擊雙響,謂其“一雙碧眼慣搜奇”。就是這能視鬼的青眼睛觸發了我最初的靈感,令“阿鸞”的輪廓朦朧的浮現在眼前。從某種程度上說,兩峰也是所謂的“燃犀”吧——就像溫嶠在牛渚水濱點燃犀角照映幽冥水族那樣,兩峰以他的青眼洞悉了人世與彼岸的真相,更用妙筆繪形繪影的描拓而出,於是便有了鬼斧神工的《鬼趣圖》冊頁。

在氣勢磅礴的《劍閣圖》和妙韻天成的《二色梅花圖》等作品面前,《鬼趣圖》冊頁也許稱不上羅兩峰最傑出的作品,但算作他最具神秘感也最富獨特性的作品是不為過的。當年兩峰入京,《鬼趣圖》冊頁正是他的自薦信、敲門磚,這僅有八幅的小品一出便震動帝都,包括紀昀、袁枚、翁方綱等當世名臣、名士、名儒在內的百多位文人爭相題詠,最後竟達八十四篇,兩三萬言之巨。可兩峰自己卻一反常理,並未留款也不曾為此作寫下片言只字,然而他對這套冊頁又格外珍視,至死都沒讓它們離開過身邊。

而較之傳聞逸事,《鬼趣圖》冊頁本身更是妙不可言,這八幅小影迷離變幻:有紅顏絕色之鬼、有形銷骨立之鬼、有白骨嶙峋之鬼、有煙形霧態之鬼……其貌栩栩如生,其趣入骨三分。有意思的是第六幅中頭大如鬥之鬼,他屢屢被一衣帶水鄰邦的畫家們引入浮世繪畫作,甚至今市子《百鬼夜行抄》中《雪路》一章裏也能看到他的身影——匍匐在被袱之上,循著氣息呼叫著“蝸牛在哪裏”。

一一看來,這組鬼怪變相圖不真不假、不幻不實、不有不無,簡直就像是附著著魔性一般,會在你看第一眼的時候攫住你,會在你細細欣賞的時候沉溺你。這便是《鬼趣圖》之“趣”吧。雖然所謂的“鬼趣”當為鬼道,為佛教輪回六道之一,但我以為在這裏亦可解作“趣味”之“趣”——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

閑來玩味《鬼趣圖》冊頁之“趣”,有人說所畫正為青眸兩峰親眼所見,謂“這就是鬼”;有人說這分明是燭照塵世借幻諷真,謂“這就是人”。其實人而鬼、鬼而人,是人是鬼究竟有多少區別呢?更何況兩峰生活的時代,本來就是個“鬼怪橫行”的時代。

——《鬼趣圖》冊頁上落下最初題詠之時,正逢《聊齋志異》付梓開雕。《聊齋》艷異奇巧,新開一代文風,而《閱微草堂筆記》冷峭清幽,可謂志怪小說之絕品,足以與之並峙,其作者紀昀恰恰有十二韻的題畫詩落於兩峰《鬼趣圖》上。還不止於此,冊頁間還有一首題詠寫道:“我纂鬼怪書,號稱《子不語》。見君畫鬼圖,方知鬼如許。得此趣者誰,其惟吾與汝。”這個“得趣”的會心人正是袁枚!《子不語》和《閱微》一南一北兩大鬼書與《聊齋》鼎足而三,又有兩峰以鮮活的畫面與這些成功的文字作品相互發明,為它們作最直觀的注解,這四位大師生活交遊的時代,難道不正是“鬼怪橫行”麽?

懷想那雲譎風詭的往昔,這部小說的構思也漸漸成型,人物紛至沓來,向我呈現著他們的性格與命運。其中亦不乏羅兩峰生平記略的啟發,其中有兩位女性尤其讓我動容——一位是他的曾祖母李氏夫人,還有一位便是他的發妻方婉儀。

李氏夫人死於揚州十日,小說中烈焰焚樓的情節正是切切實實發生在她身上的真事。無論閱讀多少遍兩峰傳記,每當看到兵臨城下,李氏夫人積薪樓底,對全家女眷振臂高呼“願死者從我無辱”這一段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