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五篇 波曇華(24)

幾天來阿鸞衣不解帶地照料昏迷不醒的月坡,清曉也時不時來幫忙。兩人原本僵冷的關系趁此機會漸漸重新溫熱起來。多虧了高鹽總留下的玉清散,眼看著病人雖然還是萎靡得很,但傷情一天天穩定,高燒也漸漸退了。

徹夜守著月坡的時候,他的話就一直在阿鸞心底盤旋——既然“波曇華”已在心底絢爛盛開,那就不應該掩蓋它璀璨的光芒;既然“波曇華”已燃起勢不可擋的紅蓮火焰,那就不應該阻止它照亮和摧毀一切黑暗與汙穢。它是不可以獨占的,它不僅僅是只屬於自己的東西。

月坡堅信自己就是為此才來到世界上的。

雖然還不完全明白所謂的“波曇華”究竟是什麽,但少年常常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和絕大多數人的一樣,這是一雙只懂得消耗和毀滅的手。可當它們攤開,卻能承托起虛空的天與地,用什麽來填滿這小小的虛空天地呢?一定有什麽可以填滿吧?哪怕再微不足道,這雙手也應該可以創造出些什麽,而不能永遠都只是消耗和毀滅。

自己不太識字,對各種技藝更是一竅不通,既不像月坡那樣擁有生花妙筆也無法像禪法師那樣彈奏天籟綸音,可自己眼中的世界卻是那麽光怪陸離、五色斑斕。要怎樣傳達給別人呢——自己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議的真相,看到了太多不可理解的秘密,看到了人類的“規矩”以外的“規矩”!

——可以畫出來。

清曉一度沉迷丹青,曾以畫家自稱,現在當然早已喪失了興趣。不過他興起時也教阿鸞畫過幾筆,還直誇少年天分好,自顧自地送來一大疊稀罕貴重的西洋雪花硬紙,說直接拿炭條便能在上面畫畫,稱手方便還省了筆墨錢。阿鸞哪裏舍得用,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好束之高閣,如今是時候讓它們派用場了。

月華如水,夜色闌珊,光線再微弱、環境再幽暗對視黑夜如白晝的青眼而言也根本不算什麽。阿鸞取了茶灶的松炭條,將紙張平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準備描繪。他剛一擡手,細長手腳的壺瓶、長了人足的春凳,披著鱗皮隱隱透出龍形的松精,櫛著金滴般花簇芬芳四溢的桂妖,還有油葫蘆長舌婦等物怪精魅,並路過的生魂死靈、魑魅魍魎們嘩啦啦圍攏了過來,一叠聲地叫著“畫我畫我”。

阿鸞目不斜視,凝望著初雪般的白紙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落筆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灰暗的窗紙上映著鮮冽明朗的日光。阿鸞發現自己畫得太投入,竟不知不覺握著筆睡了一覺。醒來後卻不想蟬法師也在房內,月坡頭陀正斜靠在床上與他絮絮交談,臉上的藥布一看就是新換過的。

更讓少年意外的是,蟬法師和月坡興高采烈地談論的,正是自己昨夜一揮而就的畫稿。

“早上我路過時剛好看到月坡醒了。他見阿鸞你睡得熟,便要自己換藥,我就過來搭了把手。”蟬法師笑著掩卷,轉向又驚訝又害臊的少年,“有什麽好臉紅的,這些都是你畫的嗎?虧得是怎麽想到的!”

“怕不是阿鸞‘想’出來的。”月坡意味深長的笑道,伸出手,“蟬法師你也該看夠了,盡說得人心癢癢的,我的眼睛已經大好,就讓我瞧一瞧也不妨!”

蟬法師拗不過他,只得將那幾張畫紙遞了過去。先兩三頁還見筆觸稚嫩,只是所畫之物奇形怪狀而已,最後一幅卻滿紙淡霧輕煙,俱是少年用手指擦松炭抹出來的,靉靆雲靄之中隱著一座寶珠欄杆的七節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