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五篇 波曇華(9)

“羅鸞……養霞齋……”月坡重復著這兩個名字,長籲了一口氣,露出了釋然的表情,“難怪了,原來是那個‘羅家’的孩子……”

“我家……有什麽不對嗎?”這回輪到少年不解了。

月坡並不回答這問題,只是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羅家的孩子,多少都有點不正常。這也是你遠房堂叔為什麽至今都孤身一人的原因……”

這又關掌櫃的什麽事?阿鸞更糊塗了——要說正常,還有誰能正常得過掌櫃的去?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本買賣精打細算的生意人而已。

“因為羅家的血太烈了。”月坡的話令少年一瞬間有些恍惚。話題轉換得太突兀了,就像此刻對方已不在狹窄的酒亭檐下,而是漂遊進了不同的時空一般。

“太烈了……如同高濃度的醇酒一樣,羅家的血太烈了,隨時都有可能燃燒起來……”月坡用夢一樣的語調重復著同樣的話,似乎已陷入了一種靈魂上的酩酊。塵封的往事就這樣像醉後譫語般,被他絮絮道來……

原來羅家祖上在前朝也是世家望族,深宅大院連著硯池岸邊嵯峨而起。當年的家主是個功名在身的博學之士,眼看幼子讀書穎悟大有可望,小女正牙牙學語,夫人黎氏又有了身孕,遂一心在家奉養萱堂,管教子女。原想耕讀傳家,歲月靜好,卻沒料到竟逢鼎革。如今的官兵在當年盡被看做胡虜,後來的德親王,時任大將軍的多祿多率領大軍兵臨城下,鏖戰七個晝夜才拿下香川城池。

孤城岌岌可危之際,黎氏夫人已懷孕**個月,又有繈褓**尚需提抱,根本無法長久急行。生死存亡的關頭夫人卻毫不慌亂,堅持要家主背起老母,帶著長子火速逃離危城,至於家中女眷則不必擔心,因為她已早做了安排。

這番話令進退無措的羅家家主下定決心火速出城,就在離開香川的那一刻,他返身回望,透過兵荒馬亂的人流,烏煙瘴氣的烽火,恍惚看見家園方向盛開出一朵碩大無朋、煊赫奪目的紅蓮……

為償七日苦戰,破城之後多祿多下令七日不封刀,春風十裏軟紅千丈的香川街衢流血漂杵,鬼哭晝聞。等到大亂平定羅家家主潛回故裏,直面的卻是最真實的人間地獄——斷臂折股的屍體壘得比人還高,這一堆那一堆地散布在業已成為瓦礫場的街市上。這般景象不僅僅訴諸視覺,耳中虛空的嘯叫,鼻端難名的異臭,都徹底的宣告著死亡與毀滅還在全方位地侵蝕著活人的五感。

也許是憑著本能吧,家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摸索到家門口的,然而羅家大宅早已化為焦土,花園中鄰水而建的清漪樓燒得剩下幾根焦黑斷柱,其余徹底崩塌入硯池之中。

這時家主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逃亡途中瞥見的那朵巨大紅蓮,不是幻覺,而恰恰是家園的屋宇樓閣被熾火焚燒時的連天炎光!

後來他輾轉得知,原來身懷六甲的黎氏早命人在清漪樓下積滿柴薪,毅然抱著女兒,率領誓不受辱的女眷們登樓,寧可將自己的血肉之軀,獻給暴虐但卻清凈的烈焰……

同樣的烈焰正燒灼著阿鸞的思想——不要說當事者與自己還多少有點親緣,就算毫無關系,他也不能想象這樣慘事竟會發生在“人”的身上。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在尚未足百年的不遠過去,那比起追慕忠烈大義,阿鸞更直接感受到的是痛切、無奈和不甘。要知道在鐵蹄和屠刀之下,比這更慘絕人寰的悲劇都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