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五篇 波曇華(4)

清方用力拍擊著木柵,聲音都在顫抖:“你也最清楚我的性子,我何嘗佩服過什麽人?唯獨月坡你不一樣——落筆每每思出天外,行文常常氣象縱橫,遠非清方我所能及。不怕你聽見:我不知當朝究竟有幾人握著五色彩筆,但你必定是一個!這才能為何要浪費在那些**詞艷曲上?一來讓高世伯寒心,二來讓同年們恥笑……”

盧清方素有香川第一才子的文名,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他居然在這裏毫不避諱地表達對月坡的欽佩與折服,極口稱贊他洋溢的才情,然而對方卻絲毫不為所動:“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別人怎麽看我,和我有什麽關系?”

“方外之人?誰給你剃的度,誰給你授的戒?你擅自剪短頭發,弄得僧不僧俗不俗,就不覺得羞恥麽!況且就算要吟風弄月,得了功名閑來自有詩詞歌賦可把玩,再不濟還有雅部正音,你偏要寫這些俚俗不堪的花部徽調……”

“住口!”月坡厲聲斷喝,猛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淩厲的氣勢令柵欄外的清方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散發頭陀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舊日同窗,一字一字地說道,“一個依賴家族庇蔭的公子哥兒有什麽資格說我?你給我弄清楚了,盧清方——我不是為了玩樂才寫傳奇的,就像你看重你的時文制藝一樣,我更尊重我的度曲填詞!”

完全沒料到對方竟拿村蠻野調比擬科舉八股,這狂妄無度的言論讓清方一時間愣住了,半天才張口結舌地說道:“你怕是癲了才說這大逆不道無法無天的瘋話!”

“大逆不道無法無天?誰的法,誰的天?盧山長你得了那些法度規矩的好處,自然認定它們是對的是不可侵犯的,然後再拿那些規矩來教弟子們,好讓他們也認定是對的不可侵犯的。可你知道這些規矩給你的好處是哪裏來的嗎?是從那些不得不守規矩的人的汗裏面、淚裏面、血裏面、命裏面榨出來的!你是在享用那些人的汗水和眼淚、鮮血和性命,還教別人也去巧取豪奪,繼續享用那些汗水和眼淚、鮮血和性命!”

這番話說得清方嘴唇都哆嗦起來,溫玉般朗潤端麗的面孔一片慘白:“我盧燾若是你說的這種人,就叫天打五雷轟!”

月坡無可奈何地搖頭道:“那麽盧山長告訴我這又是哪門子的法度規矩——就憑你那區區幾文束脩,可買得起身上單綾衫的一條袖子?”

清方頓時露出迷惘的神色,可阿鸞曉得得很清楚——這些衣服鞋帽、吃喝用度的雜事,都有盧府裏的專人打理,書呆子清方何曾沾過手。

“反正你是拿話作踐我!”到頭來清方也沒弄明白,一旦超越了書本上的聞見道理,他的言談神態便和蒙童鬥嘴沒有什麽分別,“好好!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到成個親還鬧出人……”

說到這裏,清方倒自己先住了嘴,因為牢房中被一層沉重的氣息籠罩了,連身為局外人的阿鸞都能感覺到這異樣的沉默裏潛藏的崩壞味道。月坡面無表情,眉目間的煙雲清露卻早已染上憤怒的昏黑。他不發一語,良久之後才擡眼看著清方,眼裏卻俱是陌生和疏離:“一天之內,兩犯我的禁忌……這唯有清方你能做到,也只因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

這次月坡沒有喊盧山長,而是像稱呼同窗好友那樣叫了對方的表字。可清方一點沒有欣喜,反倒急切地要開口辯白什麽,卻見月坡決然地揮動衣袖:“沒有下次了。我再不會見你,盧清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