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四篇 鐵線蓮(3)

這一刻,他的指尖卻微妙地錯過了那鮮明的花瓣——盧山長側身避開,以不可思議的眼神俯視著阿鸞。

被這樣的目光凝注著,一瞬間少年有種感覺:就好像正站在一座封凍在時間結晶內的城池之外,年年春來春去,城內雕欄玉砌卻空無一人,這永遠荒廢卻永不荒廢的美在拒絕的同時又蠱惑著探尋者的步伐,自己只要稍稍不慎,便會永遠迷失在這座城市那白瑪瑙條紋般規整而曲折的街巷深處。

“貴客”離去之後更顯寂寥,掌櫃的站在空落落的店堂中央半天沒回過神,他抖抖索索地捧起為盧山長準備的清茶,也不顧糟踐猛灌了一口,這才長嘆出來:“真是舉世罕見的迂夫子,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阿鸞早有經驗,連忙手不停腳不住地開始擦桌抹凳——這時候只要接腔,一頓排頭肯定是少不了的。

掌櫃的滿腹無名火沒處發泄,只得恨恨地自言自語:“難怪人人都說鹽政家的兩個兒子勻勻才好——老大盧燾是迂腐古板的書呆子,老二盧熹是不務正業的**兒,全都不成樣子!”掌櫃的連兩位公子的表字“清方”和“清曉”都不叫,指名道姓地奚落了一通,這樣還不下火,他起身看準阿鸞額頭狠敲一記:“在這裏磨什麽洋工?沒看見雨停了嗎,去把窗子打開遮雨簾拉起來,黑燈瞎火的怎麽做生意啊?虧你是來當夥計幫傭的,一點眼頭見識都沒有,吃白飯的東西!”

等這勢利眼的家夥終於夠了本,罵罵咧咧地回後堂去,阿鸞揉著腦門打開隔扇。晴空如洗,方才暴雨來得痛快淋漓去得幹凈利落,只有檐廊下的條石台階還蒙著層薄薄的水漬,就在那裏,一團光怪陸離的色彩突然掙脫周遭的灰暗躍入他眼簾。

奇怪了……這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啊?

阿鸞還怕是自己弄錯了,忍不住走過去蹲下身來看個究竟:光潤的青石表面,紅影藍光正以不可思議的敏捷與無奈宛轉交錯——地面上竟跳躍著一條朱尾的琉璃色小魚!

因為殘存著積雨的關系,這小魚尚不至於窒息,它的掙紮中有種真摯的哀切——散布霰雪狀白點的嘴巴壓著水沫不停開合,流暢的碧藍身體拋擲跳踉,時時露出潔白的腹部;而那輕盈赫耀的赤尾卻全然無視軀幹的緊張,宛如薄紗般柔曼地拖曳著,依稀浮現出水棲動物特有的規整而斑斕的花紋。

附近連條小水溝都沒有,這魚是從哪兒來的啊?更何況還是這麽新奇罕見的珍品。會不會是誰不小心落下的呢?剛剛那場大雨令街道上行人絕跡,算來過往的只有盧山長一個;這小魚恰好在他曾經站立避雨的地方,難道是他的東西?

阿鸞連忙捧起這可憐的小家夥,跑出門去四下張望,岑寂的街面上闃無人跡,薄雲不知不覺間再度聚攏起來,遠方閃電的清輝預示著下一輪急雨的到來。

面對著眼前的一切,阿鸞暗自後悔——昨天就該預見到會發生這種不思議之事的……

養霞齋****外界巷內有一口水井,井邊堆滿了店裏的舊物,因為不知道該上哪裏去找盧清方山長,阿鸞便暫且把他落下的小魚養在其中一個缺口的瓦缸內,可第二天一早剛打開門扉,他整個人就呆住了。

——界巷被不知名的藤蔓徹底淹沒了。

清爽的披針形葉片妥帖地鑲嵌著明晰的脈絡,團團簇簇、重重疊疊地繚繞在後院頹敗的磚墻上,令少年霎時間聯想起故鄉的盛夏午後,站在半山腰家門口遠眺時望見的,那近乎懊惱地堆積在巍峨層巒之上的莊嚴雲山。只不過眼前這些蒼翠的“雲團”看起來卻更加沉滯,因為它們正被根根銹蝕的“鐵線”籠絡著,無法擁有那種向著至高天宇散逸而去的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