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通天黃泉

兩千年前伏牛山通天嶺的氣候溫暖潮濕,到處覆蓋著森林,到後來水土流失,連山貓土狗也不多見了,僅剩下荒山野嶺,途中除了山就是山,還都是形同墳崮的禿山,群山連綿起伏,有如一座座巨大的墳丘,一直延展到天的盡頭。

1

記憶中那一年的北京,悶熱少雨,塵土卻很大,黃乎乎的天,灰蒙蒙的地,很少見得到晴空,據傳明朝末年,李闖王進北京,出了一句民諺:“天灑黃,動刀兵;地蒙塵,走人狼。”人狼者,意指人中之狼,兇徒也,如今雖說海內平定,沒有戰事,可酷暑時節出現反常的沙塵天氣,也不像什麽好征兆。

我在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看見這灰黃的天地,已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心裏說不出的怕,又不知在怕什麽,到家一看,瞎老義已經不在了,是前一天走的,我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往常瞎老義的身子骨就不好,眼神兒也不大行,卻有很多常人不及之處,比如誰帶來一枚翠玉扳指,瞎老義先拿鼻子聞一聞,再用手摸一摸,頂多伸出舌頭舔一下,便能說出扳指的年頭,也說得出是墳裏埋的,還是家裏傳的,幾乎沒錯過,要沒這兩下子,又怎敢在鬼市上換取燈兒打軟鼓?當年,在古董行裏提起瞎老義的字號,沒有人不服,他這輩子存下不少珍寶,可惜大多毀於文革,僅是吃烤肉用的鐵炙子和狼皮褥幸免於難,還有一路墓道石的買賣,在瞎老義臨走前有過交代,他將這些東西全留給我了。

瞎老義雖然去世了,但是人死留名,他的字號仍在,大夥看瞎老義的面子,以為我也有兩下子,應該是瞎老義的高徒,隔三差五就有人拿東西請我掌眼,怎樣也推脫不開,好在我以往聽瞎老義說得多了,真東西也見過不少,躲不開便連蒙帶唬地應付應付,倒不至於砸了瞎老義的字號,有時我也卷幾包取燈兒,一個人去到鬼市蹲著,想撞大運收幾件行貨。

那些年瞎老義主要做“墓道石”的生意,河北赤城周邊有個叫獨石口的地方,顧名思義,當地有一塊上古時期留下的獨石,巨石孤兀,平地凸起,高兩丈多,繞著走一圈大約是百余步,長年累月飽受日曬雨淋,依舊巍然不動,巨石上生有古榆四株,枝繁葉茂,大可蔽牛,關於獨石從何而來,古往今來傳說甚多,至今沒個定論,當地以出石活兒著稱,包括墓道裏的“墓磚、柱杵、翁仲”等等,在獨石口應有盡有,有真的,也有仿的。

這一路生意較為冷僻,講究可也不少,尤其是帶鳥獸紋飾的墓道石,無不有說頭,比如“螭首是望遠之意;身似鷂鷹的魚能噴雲雨,可以用來鎮火;狻猊有延續香火的含義;單角牛是獬豸,能夠分辨忠奸善惡”,相信這些風俗的主顧,大多是鄉下的村官和土財主,九十年代初,這股風氣又在農村死灰復燃,他們為老祖宗修墳不怕花錢,給自家祖墳用幾百年前的墓道石,也是很體面的事,墓道石的種類極多,譬如帶陰刻或浮雕的舊墳磚、墓道裏的柱杵、鎮墓辟邪的翁仲、石俑石馬,這些都叫“墓道石”,主顧們各取所需,錢多之人用真的,錢少之人用仿的,這類石活兒大部分出自河北赤城一帶,瞎老義在七八年前開始,專做這路買賣,他死後還欠著不少主顧的墓道石,那些人也來找我,我拆東墻補西墻,每天打點這些主顧,更要經常到鄉下取石活兒,忙得脫不開身,一想到這是瞎老義給我留下的買賣,怎麽困難也不能扔下不做,且對付一天是一天,只好先寫封信告訴索妮兒,告訴她今年先不回了,等明年開春再到東北去找金脈。

此後我陸續跑了幾趟冀北獨石口,慢慢摸索出一些門道,只要同當地老鄉混熟了,什麽事都好商量,自古以來,冀北山民好客成俗,在他們那地方,客人進門喝茶吃飯一概用特號大碗招呼,你去到那也得懂規矩,一是喝茶不能喝得碗底朝天,二是上桌吃飯,不能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否則會視為瞧不起主人,吃飽之後要把兩根筷子平放在碗口上,聽說天冷的時候,你到村子裏還要跟主人全家睡同一處大炕,決不可避嫌推脫,臨別之際,板栗大棗柿子等土產,定讓你能帶走多少帶走多少,此地整村整村出石匠,仿古的石活兒做得很地道,更有從山上扒出的墳磚墓石,這一忙活起來,再沒有多余的心思了,那陣子我是一天接一天的混日子,但有時連著做噩夢,閉上眼就見到棺材裏的死人拖著腸子爬出來,我認為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卻也不免惴惴不安,直到我在豫西深山中,遇到一位早已躺在棺材裏的奇人。

2

常言說得好——“發財遇貴人,倒黴遇勾頭”,我去豫西也因有個勾頭,經常來杠房胡同找我的人當中,有一位是我的遠房親戚,人送綽號“大煙碟兒”,要按輩分算,我該叫他表叔,實際上比我大不了多少,人家是蘿蔔不大,長在輩兒上了,我也不知道這輩分是怎麽論從哪論,反正是遠房親戚,一表三千裏,太遠了,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我覺得很吃虧,只肯稱呼他的綽號“大煙碟兒”,因為他煙癮大,整日裏煙不離口,街面上的人全這麽叫他,他這個人窮講究,心大膽小,經常惹事,卻不敢擔當,也不知他們家祖墳上的哪根蒿草長歪了,運氣向來不好,他十幾歲那年,突然想了解女人的秘密,控制不住沖動去扒女廁所墻頭,裏頭什麽樣還沒看到,卻讓路過的居委會發現了,被兩個街道大媽揪送派出所,還沒等民警問,自己就哭著把從小到大犯的各種錯誤全交代了,包括他爹兩年前去野炕嫖過一次,那年頭判得重,他爹被發去了大西北勞改,大煙碟兒是先蹲拘留後退學,從那開始一直在社會上混,到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整天到處晃悠,一貫不務正業,憑著能說會道,在鬼市上倒騰些假東西,他看別人掙錢格外眼紅,也去農村找老鄉收購古董,收回來再想辦法找買主兒,他總跟我說只要趕上時運收著真東西,好比平地撿塊狗頭金,能一口吃個大胖子,可如今那些在農村種地的老鄉們,也開始學得不忠厚了,提前到城裏買幾件假貨擺在自家炕頭,等到有收古董的販子們進村到他家裏來,便謊稱是在地裏刨出來的,他沒少在這方面吃虧上當,讓那些老農坑怕了,太偏遠的地方他一個人不敢去,何況又沒有足夠的眼力,去了也是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