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瓦罐寺 第三章 蛇母

  在舊時的民間傳說裏,牛為通冥通天之物,陰司裏就有吃鬼的牛頭惡神,名為“方良”。在陽世間也有種體生肉鱗的怪牛,此牛專吃死人肉,它可以驅鬼起屍,令死者自解其衣,脫光了之後才上去啃吃。驅鬼起屍之事雖然未必真有,但全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窮兇極惡,不食草而食腐,自漢代以來,就是早已絕蹤滅跡之物。

  張小辮兒識得此牛,或許是塔教余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頓生厭惡之情,正焦躁間,忽見那長面羅漢貓張開口來,頓時驚得頭頂上飛去三魂,腳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打開竹筒,按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己這條小命。

  可他剛要拆開封著竹筒的火漆,卻見那羅漢貓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並未作聲。張小辮兒知是虛驚一場,覺得腳都有點兒軟了,重新揣好竹筒,擡手在貓頭上敲了一個栗暴,隨後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後殿的這頭青牛牽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屍大卸八塊,用牛皮裹住,找個豬槽裝了,然後挖地埋藏。

  幾名親隨答應一聲,就要上前動手捆綁那牛,就聽屋裏的棺材蓋子嘎吱吱響了一聲。外邊大雨如注,炸雷不斷,眾人吃了一驚,還道是有屍起之事發生,紛紛拽出腰刀來,護在張小辮兒身前。

  雁排李四罵了一聲,擡腳踹開棺蓋,提刀便剁,誰知棺內卻躲著個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軍爺不需粗魯,奴家還是活人。”說話聲中已從棺材裏爬了出來,給雁營眾人道個萬福,自稱是本地人氏,出身書香門第,奈何生來命蹙,嫁與了青螺鎮燒餅鋪的趙六為妻。夫妻兩個起早貪黑,辛苦經營燒餅鋪子,雖然只夠度日,倒也過個安穩。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趙六被賊寇所殺,連鋪子也一並毀了,沒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廢的瓦罐寺後殿孀居,打些牛油燒餅,托人到鎮外販賣,換了錢糧為生,獨自伴著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靈至今。

  那孀婦又說,這青螺鎮裏的人大多逃難去了,鎮子裏只剩下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之輩。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大夥早都成了驚弓之鳥,遠遠望見有許多人馬在嶺子上出沒,便急忙卷了家當躲避起來。她一個婦道人家,慌不擇路,就藏進了空棺材裏。如今舉家產業,僅剩這一頭青牛,聽見軍爺們要將此牛牽出去殺了,故此驚出聲來。

  雁排李四見這女子妖妖嬈嬈的,形跡十分詭異,便逼問她說:“咱們雁營都是官軍,又不是山賊草寇,兵甲旗號甚是鮮明,你們這些賤民都不帶眼睛嗎?看見官軍為何躲藏,莫非暗地裏敢與賊寇相通?”

  那孀婦低著頭,輕聲細語地求告道:“軍爺切莫見怪,咱們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趕上這麽亂的年頭,不管是山裏來的,還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見山裏來了這許多手持刀槍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見她對答如流,處處遮掩得滴水不漏,話中竟沒破綻可尋,但如此鎮定自若,哪裏像個守寡獨居的孀婦。這番鬼話瞞瞞旁人也就罷了,又怎瞞得過雁營的四爺。他心想:“我若現在一刀剁翻了你,卻壞了雁字營的名頭,四爺倒要看看你如何興風作浪。”於是假意理會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雁鈴兒和其余幾名親隨,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這小寡婦果是蹊蹺,不免暗自提防起來,此時就見那趙氏孀婦兩手捧起一缽燒餅,緩緩遞上前來,要請雁營的諸位軍爺享用。

  雁營眾人劍拔弩張,只要那孀婦膽敢輕舉妄動,就能當場將其亂刃分屍,而張小辮兒看羅漢貓並未開口,自知劫數未到,暫且不會有什麽兇險,膽氣也隨即壯了幾分,就問道:“小娘子這燒餅,可是青螺牛肉餡兒的?”

  那孀婦道:“先夫傳下的燒餅手藝,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餡兒料。”說著就將青螺燒餅捧到眾人眼前。

  張小辮兒看到燒餅中的肉色黑紫,連皮帶骨剁得稀爛,全不似牛肉成色,雖然醬汁濃重,卻蓋不住隱隱約約的一股屍臭。他偷眼一看腳旁的長面羅漢貓,那只斑紋如畫的大花貓,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頗有厭煩之意。凡是通靈之貓,最憎惡吃死屍腐肉的東西,張小辮兒見了羅漢貓的神態,已知燒餅餡兒是人肉做的。

  張小辮兒斷定那婦人必是漏網的塔教余孽,正要喝令手下發難,豈料那始終低著頭的孀婦忽然擡起臉來,露出一張厚施重粉的慘白面孔,兩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來,張開口吐出一條長舌,舌尖分為兩叉,噝噝作響,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張小辮兒激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