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曇花(第6/12頁)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蘭軒中傳來清脆的笑聲:“表哥,我們在這裏呢。”

另一個聲音嬌嗔道:“還要等多久啊?它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開呢?”

謝汝成垂首囁嚅道:“快了,快了。”

李煒長長地舒了口氣,謝汝成和狄仁傑看著他好笑。

夜空中,月亮越升越高,水銀般的光輝潑灑在滿池睡蓮之上,碧綠的蓮葉,粉紅的花瓣,都罩上層如夢如幻的柔紗。仲夏之夜的寂靜,是交匯著各種聲響的寂靜。凝神細聽,枝葉在輕風中婆娑舞動,蛙蟲在草葉間跳躍鳴唱,還有自蘭軒裏傳來的細細簌簌的聲音,似乎是女子衣裙擺動,又有輕言細語如雛雀呢喃,在夜色中一閃而過。

但是,當曇花驟然綻放的瞬間來臨時,周遭一切令人心曠神怡的情境便都在大家的眼前耳邊消失了,只有絕世的綺麗時刻凸現在面前:原本低垂的絳紫色花筒慢慢擡起,像在尋覓,又像在期待,包裹著花朵的外衣徐徐打開,潔白如雪的花瓣一片片地伸展出來,在月色的映襯下更顯出非凡的嬌麗。仿佛是強抑嬌羞,又仿佛是難耐痛楚,這綻放中的優曇缽花,從株幹到花蕊的每一處都在輕輕顫動,陣陣幽香隨之四溢,頓時掩蓋了其他所有的花木芬芳,肺腑中只余皎潔的清涼,勾魂攝魄。

大家情不自禁地看呆了,嗅癡了,入夢了,失魂了。時光飛逝,好像就在突然之間,怒放的花瓣已現焦黃,花枝顫抖得更加劇烈,還未等大家回過神來,雪白的花瓣已經開始翩翩凋零,如其盛開一般地迅速而決絕。狄仁傑自認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他所追求的事業也不允許他有那許多虛幻的情懷,但即便如此,面對這樣轉瞬即逝的絢爛,他也不由得自心中感到絲絲隱痛,為美之脆弱和生之短暫而發出深深的嘆息。

圍坐花邊的三人尚在莫名傷懷中,突然間,蘭軒的門被推開,一個纖細高挑的身影奔出來,直跑到曇花旁邊,顫抖著伸手去觸摸那凋零中的花瓣,帶著哭音喃喃:“它謝了,就這樣謝了……”

又一個身影隨後從蘭軒中跟出來,將哭泣的姑娘緊緊摟入懷中,安慰著:“郁蓉,小傻瓜,瘋丫頭!你哭什麽呀?本來就是曇花一現嘛。早知道你看花都會看傷心,就不帶你來了……”

李煒也驚跳起身,走過去一邊安慰著,一邊將兩個姑娘送回蘭軒。

謝汝成和狄仁傑待在原地,面面相覷,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兩個姑娘的面貌,但是狄仁傑卻在心中感到一絲莫名的喜悅:他的猜測是對的,高挑身量的果然就是郁蓉。雖然對她的面容只是驚鴻一瞥,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兩行閃著珍珠般光澤的淚痕,卻異常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中,從此再也不曾忘記過。

時隔三十四年,當狄仁傑回首往事的時候,記憶總是被他刻意地終止在這個曇花一現的仲夏之夜。

如果當初的故事就此結束,沒有後來所發生的一切,那麽他今天的回憶就不會有撕心裂肺的痛楚,而將只有悠遠的浪漫氣息,投射到垂垂老矣的心靈之上,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享受啊。可惜事與願違,人生總是不能按照最完美的途徑運轉,反而常常誤入歧途,給人們帶來終生的遺憾和痛悔。

新年假期很快就過去了。

聖歷三年的正月初八,重新開始執事的鴻臚寺卿周梁昆來狄府拜訪狄仁傑,身邊帶著新近剛剛擢升為鴻臚寺少卿的尉遲劍。寒暄之後,狄仁傑請二人到書房敘談,進書房的時候,他刻意落在後面,悄悄囑咐了沈槐幾句話。沈槐專注地聽完吩咐,立即轉身出門去了。

狄仁傑等在書房落座,先談了談新年慶典的過程,聊了一會兒,狄仁傑話鋒一轉,突然問道:“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周大人可知道大理寺那裏有否進展?”

周梁昆愣了愣,幹笑著道:“倒沒有聽說什麽進展,假期才過,想必大理寺那裏還需要些時日查案。”

狄仁傑不露聲色,又轉向尉遲劍問:“尉遲大人,本官年前托付你清查四方館的貢品賬冊,可有什麽結果?”

尉遲劍拱手道:“回狄大人,歷年來各國的進貢之物數量實在龐大,下官過年這幾天忙於新年慶典之事,也抽不出時間去做徹查,只能將最近一年的貢品和賬冊做了查對,目前看來沒有什麽問題。下官也已經回稟了周大人,從明天開始,周大人會多派些人手來協助卑職繼續盤查。”

周梁昆訕笑著發問:“狄大人您看這麽安排還可以嗎?說實話,梁昆也早就想清點四方館的貢物收藏了,只是工作量太大,鴻臚寺又總有更緊急的事務要處理,就耽擱下來了。”

狄仁傑默默頷首,飲了口茶,悠悠地道:“這些事情就由周大人來安排罷,很好。本官也只是在鴻臚寺大堂內看見那些珍罕的貢物後,深感四方館保管貢物的責任重大,才有此建議。既然周大人早就作此打算,咱們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了。”